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小虎正在粮仓里翻晒麦种。新选的冬麦种粒圆饱满,摊在竹席上像铺了层珍珠,他用木耙轻轻翻动,麦种碰撞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落雪声,倒有了种别样的静。
“雪下大了!”哑女掀开门帘进来,肩头落着层薄雪,手里捧着个陶盆,“刚煮的姜汤,趁热喝。”她把盆放在石桌上,看见竹席上的麦种,忍不住伸手捻起一颗,“这麦种真壮,比去年的沉手。”
小虎接过姜汤喝了一大口,辣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很快烘得浑身发烫。“张叔说,冬麦得选这种壳厚的,抗冻。”他用木耙把麦种堆成小丘,“等雪停了就种,雪水渗进土里,正好当底肥。”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把远处的麦田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田埂的轮廓,像幅淡墨画。哑女往灶房添了把柴,火光舔着锅底,把粮仓的角落都映得暖融融的。“李奶奶刚才派人来说,让咱雪停了去拿她腌的腊菜,说就着麦仁粥吃正好。”
“成,”小虎把麦种收进麻袋,拍了拍手上的灰,“顺便把新磨的面给她送二斤,让她蒸馒头吃。”他走到窗边看雪,雪花落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珠,顺着窗缝往下淌,“这场雪下得好,明年准是个丰收年。”
雪停时已近黄昏,天地间一片亮白。小虎扛着锄头往地里走,雪没到脚踝,踩下去“咯吱”响。哑女提着麦种跟在后面,竹篮上盖着块厚布,防止雪落在种子上。田埂上的积雪被踩出条小路,两旁的麦田像盖了层白棉被,看着就让人踏实。
“就种这垄吧,”小虎用锄头拨开积雪,露出下面的黑土,“这儿朝阳,开春化得快。”他挖了道浅沟,哑女便往沟里撒麦种,粒与粒之间隔得匀匀的,像早就量好了似的。
雪后的空气清冽刺骨,哑女的指尖很快冻得发红,却舍不得停手。“你看这雪,”她忽然指着远处,“像不像去年打麦时扬起来的麦糠?”
小虎抬头看,阳光从云缝里露出来,照在雪地上,闪着碎钻似的光,倒真和扬场时的麦糠有几分像。他忍不住笑:“你这脑子,净装些稀奇古怪的比方。”嘴上说着,却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别冻着了,剩下的我来撒。”
种完最后一垄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两人踩着雪往回走,身后的田垄上,新播的麦种正藏在雪下,等着开春时破土而出。哑女忽然想起李奶奶说的“冬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此刻看着这片被雪覆盖的土地,心里竟有了种稳稳的盼头。
回到家,李奶奶的腊菜已经送来了,装在陶罐里,散发着咸香。哑女把腊菜切了些,就着新蒸的麦香饼,两人吃得热汗直流。窗外的月光爬上粮仓顶,把麻袋里的麦种照得隐隐发亮,像藏了满仓的星。
“明儿去把东头的荒地也翻出来,”小虎擦了擦嘴,“多开几分地,明年就能多种些麦子。”他看着哑女,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等收了麦,咱就把院墙砌高点,再盖间新仓房,专放粮食。”
哑女点头,往他碗里夹了块饼。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嘴角还沾着点饼渣,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时,他笨手笨脚地学做饭,把粥熬成了糊,却非要她多吃两碗,说“糊的香”。那时的日子虽清苦,却也像这麦香饼,藏着说不出的暖。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落在屋顶上“簌簌”响。小虎被冻醒,看见哑女睡得正沉,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梦。他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看见她枕边放着块绣了一半的布,上面是株刚冒芽的麦苗,针脚密得像麦芒。
他知道,她准是梦见开春的麦田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果然去开荒地。冻土硬得像石头,锄头下去只留下个白印,小虎却不肯歇,抡着锄头一下下砸,额头上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在下巴上结成了小冰碴。哑女心疼他,抢过锄头要替他,却被他按住手。
“我来,”他喘着气笑,“你力气小,别累着。”他把锄头扛在肩上,往远处看,“等把这片地开完,咱的麦子就能种满西坡了,到时候风吹麦浪,一眼望不到头。”
哑女看着他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覆雪的冬麦地里,藏着的不只是种子,还有他们一锨一锄刨出来的日子。就像这麦种,埋在雪下看似沉寂,却在暗暗积蓄力量,只等春风一吹,便要破土而出,长成一片新的希望。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麦种刚播下的土地上,像是在给它们盖最后一层棉被。小虎和哑女往家走,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身后的麦田静悄悄的,只有麦种在雪下轻轻呼吸,等着把满仓的金黄,藏进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