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渐浓的墨，沿着青石板镇的屋檐缓缓晕开，将整个民宿染得暖黄。
檐下竹编灯笼次第亮起，暖光透过竹纹洒在青石板上。
风一吹，光影跟着灯笼轻轻晃动。
汪晓半趴在前台上，单掌托着下巴。
前台小姐姐指尖在键盘上敲了半天，最终抬头时，眼里带着歉意的为难：“先生，实在抱歉，您这身份证芯片读不出来，系统也调不出信息，按规定没法办入住。”
江影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玄色风衣下摆垂在脚踝，随着他轻晃的动作扫过地面。
他没说话，只是垂着眼，心里暗忖：都成鬼了，还守着人类那套习惯，非得找什么酒店住。哪处墙角不能对付一晚？偏要拿着张早该作废的身份证折腾，还要给什么手机充电，真是麻烦。
但他也没扫兴，只是静静站着，毕竟汪晓自始至终，都没彻底丢掉生前的人味。
汪晓侧头瞥了江影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转而对前台笑了笑，语气平和：“麻烦你再试试？可能芯片接触不良。”
他自己也清楚这是托词。
自从身死成鬼，这张身份证就成了死证。
因为在华夏档案库里，早已经没有他汪晓这么一个人了。
前台小姑娘又试了两次，身份证在读卡器上刷过的“嘀嘀”声依旧短促，屏幕上的红色警告框扎得人眼疼。
她咬着唇刚要开口说“实在没办法”，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像浸了温水的玉珠，落进这局促的氛围里。
“小周，怎么了？遇到什么问题了？”
汪晓和江影同时转头。
门口站着的女人，看着约莫二十来岁，杏色真丝衬衫领口松松系着，露出纤细的锁骨。
浅咖色阔腿裤衬得她身形高挑，浑身透着一股职业女性的利落。
她手里拎着个素色藤编食盒，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发梢带着点晚风拂过的微乱，却不显狼狈，反倒多了几分随性的鲜活。
看清站在前台前的汪晓和江影，女人快步走过来：“这位先生，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她目光扫过汪晓手里的身份证，又落在前台屏幕的提示上，立刻懂了大半，是身份证读不出来对吧？”
汪晓愣了愣，点头道：“嗯，芯片好像坏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却莫名觉得她有些亲切。
“这有什么麻烦的。”女人笑着摆了摆手，转头对还愣着的小周说，语气温和却透着严肃，“小周，这位先生看着不像坏人，身份证原件在这儿，照片和人也能对上，手动登记信息就行了。”
小周下意识道：“苏总，可按规定，没有系统验证的信息……”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呀。”被称作“苏总”的女人接过汪晓递来的身份证，指尖轻拂过卡片表面，目光落在证件照上。
照片里的汪晓穿白t恤，眉眼清俊，比此刻少些沉稳，多些少年气。
她抬眼笑了笑，晃了晃身份证：“咱们‘清浅居’开在这儿，图的就是个山水人情，总不能因为芯片坏了，就把客人拒之门外吧？现在虽是科技时代，机器读不懂人心，我们得懂，变通着来，客人才暖。”
她笑的时候眼角弯成月牙，更添几分柔和的韵味。
前台小姐姐当下便点头接过身份证，开始手动录入。
汪晓站在一旁，目光不自觉落在女人身上。
她正低头看前台小姐姐录入信息。
侧脸轮廓在灯笼暖光下格外柔和，长睫毛垂着像蝶翼轻颤，给人的感觉干净又暖。
他自己都没察觉，视线在她脸上停了许久，连江影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都没立刻回神。
女人似有所觉，抬头时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
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眨眨眼，抬手摸了摸脸颊，语气带了点俏皮：“这位先生，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沾东西了？”
汪晓猛地回神，连忙移开视线，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很通透。”话落又觉得不够礼貌，补充道，“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我叫苏清浅。”女人笑了笑，指尖轻轻摩挲着房卡上，“‘清浅居’在全国有上百家连锁民宿，算是小有名气的山水品牌，主打的就是让客人在烟火气里寻得一份诗意，不管是都市里想避世的年轻人，还是偏爱山水的旅人，都能在这儿歇下脚。”
她说着，眼底泛起柔和的光，像是提起了藏在心底的心意：“之所以叫‘清浅居’，一是借了我名字里的‘清浅’二字，二是念着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诗。我这次过来不是巡店，就是难得闲下来，想在这小镇上待两天，沾沾山水的灵气。”
汪晓接过房卡，指尖触到“清浅居”的刻字，质感温润，“多谢了，苏总。我叫汪晓，很高兴认识你。”
“叫我清浅就好，别这么见外。”苏清浅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江影，笑着点头打招呼，又转向汪晓，“你们刚到镇上吧？对了，你们行李呢？”
汪晓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尖，笑着撒谎道：“实不相瞒，我们今早去‘云栖崖’看日出，回来的时候太匆忙，行李箱在山脚的休息亭被人偷了，里面的现金和一些随身物品都没了。”
他边说边拿起身边的背包晃了晃，“现在就剩这一个随身包，手机也早就没电关机了，房费的话，需要等手机充上电，连上网才能转给你。”
苏清浅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怀疑，反而眼底泛起几分关切，摆了摆手笑道：“嗨，多大点事，出门在外难免遇到意外。房费的事不急，等你手机充好电再说也不迟，先安心住下，别因为这点事影响了心情。”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前台小姐姐就忍不住偷偷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苏总，这两个人一看就不对劲，身份证刷不出来，身上又没现金，也没带行李，说不定是骗子呢……”
声音虽小，却恰好飘进了苏清浅耳朵里。
苏清浅当即转头，眼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严肃。
前台小姐姐见状立刻闭了嘴，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随后苏清浅又转回头，脸上重新漾起温和的笑意，对汪晓和江影道：“别在意，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说着，她朝大堂角落招了招手，那台白色的智能机器人立刻滑了过来，头顶屏幕亮起柔和的光，发出电子提示音：“苏总，请问有什么吩咐？”
“这两位客人住二楼203房，你带他们上去吧。”苏清浅拍了拍机器人的顶部，又转向汪晓两人，“房间里有充电线，你们先上去安顿，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按房间里的呼叫铃就行。”
“太谢谢你了，苏小姐。”汪晓握着房卡，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连带着之前的尴尬都淡了不少。
“不客气。”苏清浅笑着点了点头，冲他们挥了挥手，“那我先回房间了，你们好好休息。”
说完，便拎着自己的藤编食盒，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浅咖色的阔腿裤随着脚步轻轻摆动，很快便消失在楼梯转角。
智能机器人这时已经调整好方向，对着汪晓和江影发出电子音：“两位客人您好，已为您规划前往二楼203房，请跟我来。”
汪晓和江影对视一眼，跟在机器人身后往二楼走。
身后的前台小姐姐还在小声嘟囔，却不敢再提“骗子”两个字，只是时不时用怀疑的眼神瞥着他们的背影。
江影全程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只有汪晓心里清楚，这次能顺利落脚，全靠苏清浅的信任与热情。
机器人的轮子在木质地板上滑过，发出轻微的声响，很快就停在了203房门口，电子音再次响起：“客人，203房已到达，祝您入住愉快。”
说完，便离开继续执行其他任务去了。
汪晓刷开房门，回头看了眼江影，轻声道：“进去吧。”
江影点头，跟了进去。
房门关上，将外界的细碎声响隔绝，只留下房间里淡淡的竹香，伴着窗外的虫鸣，透着几分难得的静谧。
江影在旁边冷不丁开口：“都成鬼了，还非得住酒店，拿着张废身份证折腾半天，连手机都要充电，麻烦。”
汪晓转头看他，无奈笑了笑：“总不能一直像野鬼似的蜷在墙角吧？手机充电，也是怕盟里有急事联系不上。”
他顿了顿，又道，“刚才你都看到了？”
江影走到窗边，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窗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看到了，左右肩各趴着一个‘郁气鬼’，吸负面情绪凝鬼气的，鬼仆级。”
汪晓闻言，脸上没什么明显波澜：“刚才大堂里人多眼杂，我也就没有点破。”
他想起苏清浅刚才笑时眼底藏着的那点倦意，指尖轻轻敲了敲掌心，“不过，她怎么说也帮过我们，受人恩惠总得知恩图报。等晚点静了，我过去看看，顺手把那两个郁气鬼清了。”
“随你。”江影嗤了一声，语气依旧无所谓。
他转头看向汪晓手里刚插上电的手机。
这时手机屏幕已经亮起，一连串微信消息提示音接连响起。
红色的未读数字在屏幕上格外显眼。
微信界面上，红色的未读提示数字居然有一百多条。
他划开屏幕，一眼就看到置顶的“拂晓鬼盟核心群”。
群里都是鬼盟的骨干，因为他的失联，大家都悬着心。
点进去就看到密密麻麻的消息。
大多数是鬼盟里的日常事务，以及常规聊天，只有几条和他有关。
先是皮影鬼阿昼发的，消息后面还跟着个“焦虑”的小鬼表情包：“有没有谁知道盟主现在咋样啊？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回。真让鬼担心呀，我这皮影都快皱成一团了。”
消息刚发出去没半分钟，戏台鬼伶仃就接了话，语气带着点戏腔的担忧：“可不是嘛，阿昼，我昨晚搭台子唱戏，唱到《霸王别姬》都没心思，总琢磨盟主是不是遇上硬茬了？”
“别瞎想！”吊死鬼白绫立刻打断她，消息里透着股冷冽的笃定，“盟主那实力，说不定就是手机没电了，或者在忙正事不方便回。”
纸人鬼也跟着附和，消息后面缀着个“点头”的符号：“白绫姐说得对，我们别自己吓自己。”
后面还有几个骨干跟着附和。
鬼新娘玄月的消息立刻跟了上来，带着点冷冽：“都安静点，别瞎猜！盟主的实力，能出什么事？”
紧接着画皮鬼颜如玉也接话：“玄月副盟主说得对，大家先做好自己手里的活，别因为瞎担心误了正事。”
满屏都是藏不住的担忧。
汪晓看着，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三个字：“我没事。”
发完便退出了群聊对话框。
他知道，这三个字一出去，大家悬着的心就能落地了。
他点开陈倩倩的头像，是所有消息里最多的。
点进去，屏幕立刻被密密麻麻的消息占满。
看时间线，从他失联那天早上开始，陈倩倩几乎是隔一会儿就发一条，语气从一开始的调侃，慢慢变成了焦急的牵挂。
“汪晓！你在吗？”
“汪晓，你怎么不回我信息呀？”
“喂，你再不回我信息，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会是半路被哪个漂亮小女鬼勾走，缠绵去了吧？”
“都下午了还不回消息，过分了啊！”
“哼，再不回我，等你回来，拂晓鬼屋这个月的营收报表我就不给你看了！”
“天黑了，你到底在哪？电话也打不通，你别吓我啊！”
“汪晓，算我求你了，回个消息行不行？哪怕发个标点符号也好啊……”
“我真的想你了，你到底在哪啊，可千万别出事……”
看着最后那条带着委屈的消息，汪晓眼底泛起暖意，指尖敲得飞快：“刚跟江影、诗韵处理完龙脉的事，手机没电关机了，让你担心了。过两天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去了。”
消息发出去没两秒，陈倩倩的“正在输入”就跳了出来，显然是一直守着手机。
汪晓刚想等她回复，屏幕突然一跳，林诗涵的语音通话直接弹了过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接起，听筒里立刻传来林诗涵带着哭腔又雀跃的声音：“汪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汪晓放柔了语气。
“太好了！”林诗涵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却藏不住开心，“这些天我天天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都不回，我给我姐打电话也打不通，我都快急哭了！你们到底去干嘛了呀，怎么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汪晓靠在床头，语气带着点玩笑：“还能干什么？我跟你姐啊，组队去拯救华夏了，跟邪修大战三天三夜，累得手机都没电了。”
“你又逗我！”林诗涵立刻反驳，却带着点破涕为笑的轻松，“我姐是镇龙司的，忙公务我信，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快说，到底干嘛去了？”
“真没骗你，就是拯救世界去了，可惜你不信。”汪晓笑着叹气，“好了傻丫头，别担心了，我和你姐都没事，过两天就回去了。”
“好好好，我不追问了。”林诗涵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那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多说会儿话？我这几天都没睡好，一闭眼就想你们是不是出事了。”
汪晓看了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起晚上要去帮苏清浅清理郁气鬼的事，无奈苦笑：“今天恐怕真不行。”
林诗涵好奇追问，语气带着点促狭，“为什么，该不会是要去泡妞吧？”
汪晓闻言，直接笑出了声：“我一个鬼，泡什么妞啊，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谁说鬼不能泡妞了！”林诗涵理直气壮反驳，“上次我见你，你形体跟正常人一模一样，头发丝都透着帅气，谁看得出来你是鬼啊？”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汪晓被问得没法，语气带着点自嘲的幽默：“我没心跳啊，你跟我说话的时候，难道没发现我连呼吸都不用吗？而且我也不能像你们人类那样，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最关键的是，我连跟人‘从牵手到脸红心跳最后一步’的办法都没有，这区别够大了吧？”
林诗涵愣了足足两秒，才懵懂地问：“‘什么是从牵手到脸红心跳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