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邵北就已经收拾妥当。他仔细地扣好皮夹克的每一颗纽扣,又紧了紧摩托车头盔的系带。
发动机在寂静的晨雾中发出低沉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缕白气,很快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摩托车碾过坑洼的乡间土路,车轮卷起的尘土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路边的野芦苇上还挂着露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邵北放慢车速,让夹杂着青草香的风拂过脸庞。远处,几只白鹭从稻田里惊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条路二十多里有些颠簸,一部分水泥路一部分土路,并不好走,兜兜转转一个多小时。
拐过三道弯,绕过一片鱼塘,大泽乡的轮廓渐渐清晰。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一旁刻着字的石碑已经随着岁月变得模糊不清。
看到这番景象邵北可谓是五味杂陈,上一世自己去了海州工作三四年也难得回家一趟,养父死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哎哟!这不是小北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村长邵初三正提着铁皮水壶给门前的月季浇水,水珠在花瓣上滚动,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老人眯起昏花的眼睛,突然扔下水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沾满泥土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着。
这一嗓子像是打开了闸门。上房的门一声推开,邵国柱趿拉着布鞋跑出来,连假牙都忘了戴;东边的邵援朝正在喂鸡,一把撒了手里的玉米,惊得芦花鸡扑棱着翅膀乱窜;狗胜的老娘王大婶更是夸张,手里还攥着擀面杖就冲了出来,面糊甩了一路。
真是小北啊!
小北不错啊,当官了还知道回来看看!
这孩子,比去年又精神了!
七嘴八舌的乡音让邵北眼眶发热。他赶忙熄火下车,略带着歉意,“不好意思乡亲们,我回乡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么久才回村看大家,对不住。”
村长使劲拍着他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工作忙我们都知道!你爹天天拿着你的照片跟人显摆呢!老人突然压低声音,就是...最近他咳嗽又厉害了,你快去看看他,劝劝他少抽点旱烟。
邵北点点头,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拎起车后座的包裹——里面装着托人从省城买的止咳药和一件加厚棉袄。
走向老屋的路上,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那扇斑驳的木门,那个歪斜的烟囱,还有院子里那棵他小时候种下的枣树,都在晨光中静静等待游子归来。
邵北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手指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推开。
十年的光阴,两世的记忆,此刻全都堵在胸口,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许久没有见过养父了…
他深吸一口气,木门发出熟悉的声,像是岁月的一声叹息。
灶台前的身影猛地一颤,缓缓转过身来。邵东的手还保持着添柴的姿势,指节粗大变形,手背上爬满青筋。他的背比记忆中更驼了,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折断。
爹......邵北的嗓子发紧,这个字眼在唇齿间辗转了太久,说出来时带着微微的颤抖。
邵北看着面前的老人,他几乎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还是狠狠压住感情,但眼角的泪水骗不了自己。
养父邵东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来咋不捎个信......粥还没熬稠......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话没说完就弓着腰咳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抖动。
邵北一个箭步上前,手掌贴上养父嶙峋的背脊,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摸到凸起的脊椎骨。他鼻子一酸——上一世自己直到养父去世都没能尽孝,这一世绝不能再留遗憾。
“您这身体不好,不能穿这么少啊,得穿的热乎些…”
“唉,我都习惯了,我穿不了厚衣服,难受…”
给您带了药。邵北从包里掏出精心包裹的棉袄和药瓶,又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还有单位发的安家费......五万块钱,我用不着您别省,该花就花…
拿走拿走…邵东突然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推开信封,我在土里刨食一辈子,用不着这些,你小年轻,又是做当官,要运作的时候多,你自己留着应急…说完又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暗红的血丝。
邵北知道养父已经时日无多,无药可救,但他却希望最后的时间,起码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条件。
灶台上的铁锅咕嘟作响,红薯的甜香弥漫开来。邵北记得,小时候最盼的就是这口锅里熬的粥,养父总会把最稠的那碗留给他。
先吃饭吧。邵北轻声说,熟练地掀开锅盖。蒸汽腾起,模糊了两人泛红的眼眶。粥很稀,米粒都能数得清,底下沉着几块红薯。
旁边的小锅里还煮着两个鸡蛋,壳已经裂开,露出里面金黄的蛋黄——这是家里老母鸡下的蛋,养父自己从来舍不得吃。
两人坐在桌子的两边,乍一看很像是是典型的传统中式父子,可又因为没有血缘,他们的关系总是有些忽远忽近。
上一世的邵北直到养父去世都没有悟到亲人地重要性,如今他明白,许多事实际上没有那么重要,哪怕抛却了也能继续生活。
可无亲无故的孤独就像是梦魇,每天每夜都不会让你忘记。
你小时候啊......邵东用勺子搅着粥,突然笑起来,最爱喝这个粥,吃这个蛋,每次吃到都笑眯眯的,你小时候比现在讨喜多了,你初三叔看着你就喜欢。”
邵北捏着勺子的手微微发抖。上一世他穷尽半生寻找亲生父母,却忽略了眼前这个用一辈子孤苦换他温饱的老人。
午后,邵北抢过养父的锄头下地。泥土的腥气混着汗水渗进皮肤,每一锄下去都是赎罪。邵东坐在田埂上看着,时不时喊一句慢点儿,眼里盛着藏不住的骄傲。
夕阳西沉时,邵北把漏雨的屋顶补好,又劈够了一冬天的柴。养父的咳嗽声从屋里断断续续传来,像钝刀割着他的心。
他电话预订了一辆新的自行车给邵东,又找孙县家具城买了一套新的床铺和柜子,他知道养父舍不得花钱,不如帮他添置点东西。
看望了老父亲,他还得去一趟狗胜那边,这件事也耽误不得。
爹,我出去一趟。邵北换上旧胶鞋,狗胜说纺织厂招工,我去看看。
邵东从炕上支起身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老人掌心粗糙的茧子摩挲着他的手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早点回来......锅里还温着鸡蛋......
暮色中,邵北大步走在田埂上,泪水终于决堤。
风吹散了他的呜咽,也带走了两世累积的愧疚。他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间亮着昏黄灯光的老屋,永远是他的归处。
不多时,远处一座新修的水泥房子映入眼帘,不少女工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起来应该是傍晚下班了。
那大门上面赫然写着:北胜纺织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