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支流贯通未久,阴雾翻涌如沸,幽光尚未散去,天地间还残留着那道横跨虚实的虹桥余晖。
千名滞魂跪伏桥下,泪火交织,仿佛百年的执念终于寻到了出口。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轮回初启的刹那——
千道黑绳自虚空垂落。
细若发丝,漆黑如墨,泛着尸油般黏腻的光泽,无声无息地穿透阴河雾气,如蛛网般笼罩整座哑子桥。
每一根绳端都捆着一道扭曲的魂影,四肢反折,口不能言,唯余眼眶中燃起微弱的碧火,在绝望中挣扎。
桥头风止,月光被遮。
一位老妪缓缓浮现,白发如网,铺天盖地,每一根发丝都缠着一名滞魂,随风轻晃,发出纺车转动般的“吱呀”声。
她身形佝偻,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她不是人,而是轮回本身的一道禁令。
“此魂已滞,不可归。”她的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顺着阴河飘来,“归则乱轮回,逆则断天道。”
她是拴魂婆——专司束缚滞留之魂的老怪,千年来守着阴律,不容一丝偏差。
她的存在,便是“不该回家的人,永远不准回家”。
桥眼鬼立于桥心,双目早已被剜去,空洞的眼眶中淌下两行黑泪。
他颤抖着,嘴唇微动,终于挤出一句低语:“我也……想回家。”
那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砸在张宇心头。
紧接着,哑渡童——那个百年来从未开口的摆渡童子,猛地攥紧手中破旧木船,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声响:“我想……回家。”
两个字,像是从腐烂的肺腑中硬生生抠出来的。
可正是这两个字,让整座桥的符文剧烈震颤,黄泉支流的虚影竟为之波动。
张宇站在桥巅,衣袍猎猎,目光扫过桥下。
那里,是他亲手埋下的母亲生辰残碑。
此刻,碑面正缓缓融化,字迹模糊,如同记忆被时间侵蚀。
他知道,这是梦土填基的代价——当桥成,记忆便消。
若再不决断,连“她曾存在”的痕迹都将湮灭。
系统低语在血脉深处回荡:【灵骸·引路——完整度41%。
需‘断念火’焚尽桥规,方可让魂自择归途。】
“断念火?”张宇眸光一凝。
归藏童的身影浮现在灵骸田中,稻田星光点点,新生意识逐渐清晰。
他抬起小手,掐算天机,声音空灵:“旧桥有规,魂不得自择。唯有以至亲之物为引,燃尽执念枷锁,方能破局。”
张宇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头上。
那顶破旧的草帽。
它曾被父亲戴在头上,遮过烈日暴雨;曾被供在家庙香案前,化作伪道冠镇宅辟邪;也曾在他幼时,垫过桌脚,挡过漏雨的瓦缝。
补丁叠着补丁,边缘焦了一角——那是父亲抽烟时不小心燎到的。
这顶草帽,承载的不只是一个农夫的辛劳,更是一家人相依为命的烟火气。
他缓缓取下草帽,指尖轻抚帽檐补丁,仿佛触到了父亲粗糙的手掌,闻到了灶台边母亲炒菜的油烟香。
“爹……”他低声呢喃,“借你一程。”
话音未落,一道巨影横移而来。
断桥鬼匠——那位面覆槐皮、手持骨锤的古老守桥者,一步踏出,骨锤重重顿地,震得桥基嗡鸣。
他眼中首次浮现出挣扎,声音如裂石:“此火一燃,七桥永断,阴阳再无序!你负得起?!”
“负不起,也得燃。”张宇抬眼,目光如刀,“你说桥断则乱,可若桥从一开始就不该由别人说了算呢?”
他不再多言,将草帽轻轻置于口中烟斗之上。
那烟斗,是他从师父那儿继承的残器,内藏一丝上古火种。
魂识沉入灵骸。
刹那间,灵骸空间剧震!
百名村魂齐齐跪地,双手捧出一缕火光——那是他们生前最温暖的记忆:老妇人灶台前的柴火,少年除夕夜点燃的鞭炮星子,男人醉酒后划亮的火柴,孩子第一次学会生火时雀跃的火星……百种记忆之火,百段人间烟火,汇聚成河,涌入草帽。
幽蓝火焰,悄然燃起。
火光不炽,却仿佛能烧穿轮回的规则。
草帽上的补丁在火中舒展,焦痕化作符文,那一角烧焦的边缘,竟浮现出父亲烟斗上刻的“安”字。
风停了。
阴河凝滞。
拴魂婆的白发微微颤动,千道黑绳绷紧如弓弦。
桥眼鬼空眼望天,似在等待一场禁忌的降临。
张宇立于桥心,手持燃帽,火光映照他半边脸庞,明暗交错。
可他也知道——
有人会恨他。
有人会杀他。
而他,必须烧。
张宇将燃烧的草帽高高抛起,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同陨落的星子坠向桥心。
那幽蓝火焰似有灵性,尚未落地,便已呼啸着蔓延开来,顺着桥面符文一路奔涌,如江河决堤,势不可挡。
“点化——归途阵!”
一声断喝,震得阴河翻浪,天地失声。
刹那间,整座哑子桥仿佛活了过来。
原本由鬼匠以千年怨骨与黄泉泥筑成的死寂石桥,此刻被一股温暖而执拗的人间火意贯穿。
火焰所过之处,千道黑绳“噼啪”断裂,如朽弦崩断,每一根绳端的滞魂都猛地一颤,随即发出无声的嘶吼——那是解脱的呐喊,是压抑百年的哭嚎终于得以释放。
拴魂婆的白发剧烈抖动,千名被她锁住的魂影在火中化作青烟升腾。
她第一次露出了惊惧之色,枯手猛然挥出,欲召轮回铁链封锁桥面,可那幽蓝之火竟不畏阴律,反将她的发丝点燃!
“滋啦——”
焦臭弥漫,白发寸寸成灰,如雪崩般簌簌落下。
她踉跄后退,声音扭曲如厉鬼哀鸣:“你……竟以亲情为薪,焚我阴规!张宇!你可知此举逆天而行,必遭万劫噬魂之罚!”
张宇立于火光中央,衣袍猎猎,眸光却比火焰更烈:“天若无情,不如无天。律若不公,我便烧了它。”
话音未落,桥心巨震。
桥眼鬼双膝重重砸地,空洞的眼眶中再无黑泪,唯有两股赤焰喷薄而出。
他仰头望向那横贯虚实的火桥,喉咙里挤出沙哑至极的一声:“谢……张爷。”
这一声,轻如尘埃,却重若山岳。
紧接着,哑渡童缓缓站起,手中那艘破旧纸船已被火焰包裹。
他颤抖着,将船轻轻放入火流之中。
纸船触火不焚,反而舒展羽翼,化作一只通体赤红的火鸟,振翅腾空,尾羽拖曳出万点星火。
千名滞魂纷纷起身,无声无息地踏上火鸟背脊,或攀附其羽,或随火流漂浮而行。
他们不再哭泣,不再挣扎,只是回望了一眼这座困住他们百年的哑子桥,然后,随着火鸟一声清唳,齐齐飞向黄泉深处——那一片从未有人真正归去的归途。
风止,火盛。
断桥鬼匠伫立桥头,骨锤垂地,槐皮面具上裂开一道深缝,露出其下早已风化的半张人脸。
他望着那远去的火光,声音低哑如地底回响:“我……也是想他们别走得太冷。”
张宇缓缓走至他身前,从灵骸空间取出最后一捧梦土——那是他用母亲生前灶台下的灰、门前老槐的根、以及自己十岁那年埋下的半块糖融炼而成。
他将梦土轻轻放入鬼匠手中。
“那你该修桥,不该断路。”张宇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真正的守桥人,不是拦魂的狱卒,是送他们回家的引路人。”
鬼匠浑身剧颤,指节紧握梦土,仿佛握住了某种早已遗忘的执念。
良久,他仰天一声低吼,将骨锤狠狠插入桥基!
“我……守最后一班!”
轰——!
整座哑子桥骤然爆燃!
不再是幽蓝,而是金红交织的烈焰,如龙腾九霄,自阴河之底冲天而起。
火桥横贯阴阳,桥面浮现出百名微缩村魂的虚影,皆由张宇灵骸中飞出,踏火而行,脚步坚定,一如当年母亲走过的归村小路。
“我娘走的路,”张宇立于桥头,目光如炬,声音响彻两界,“轮不到你来封。”
话落刹那,天地共鸣。
那块即将消融的母亲生辰残碑猛然归位,碑面重凝,字迹清晰如昨。
阴雾如潮退散,黄泉支流终于稳固成型,不再是虚幻投影,而是真实贯通的魂道支脉。
系统的声音在血脉深处低鸣,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灵骸·引路——完整度67%。】
【执念“记得”已固化为规则片段,可短暂干涉轮回路径。】
【警告:魂道重塑,阴阳震荡,反噬将至。】
可就在这万魂归途、火桥永立的瞬间——
远处天际,一群归路鸦振翅南飞,羽翼划破阴云。
每一片落羽皆在空中凝成墨字,连缀成句,飘摇而下:
“第一百三十次……有人,开始带路。”
张宇望着那行字,心头忽地一沉。
火桥虽成,千魂虽渡,可真正的劫数,才刚刚睁开眼。
而此刻,谁也没注意到——桥面最深处的一道裂缝中,一丝极寒的黑雾,正悄然倒流,渗入阳间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