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缓缓飘散在傩村上空。
昨夜那场焚戏的火光早已熄灭,灰烬沉入犁沟,像是一场百年大梦终于落定尘埃。
可大地仍在颤动,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命运的锁链,一寸寸崩断。
张宇站在戏台残骸之上,脚下是烧焦的木梁和断裂的鼓架。
风穿过空荡的村巷,卷起几片残破的纸人,像是送别旧世的冥币。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心火燃契后的灼痛。
那一瞬,他将母亲留下的头巾覆在乱葬岗上,仿佛把她最后的温柔,也交还给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你们不是祭品,是种地的人。”他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砸进地底,“现在,该醒醒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绿痕自犁沟蔓延而出,如血脉般爬过每一寸被戏血浸透的黑土。
那些曾因傩面而僵硬的脸,此刻终于有了表情——泪水混着泥土,在皱纹里冲出沟壑。
一个老妇跪在自家门前,怀里抱着半截朽烂的鼓槌,突然嘶声哭喊:“那是我爹……他被套上面具那年,我才五岁……”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泥土,指甲翻裂,血混着泥,像是要把埋了百年的记忆亲手挖出来。
小禾跪在荒坡边缘,双目漆黑如墨,瞳孔深处似有无数魂影闪动。
她声音发抖:“哥……他们在哭……三百二十七个魂,在地底喊‘想回家’……”她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承载着三百二十七段被篡改的人生。
阿黄低伏在她身旁,耳朵紧贴地面,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呜咽。
它能感知阴气,可此刻从地底涌上的,不再是怨念,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哀鸣——那是被囚禁百年的执念,终于等到了一句“你们可以停了”。
青痕悄然浮现,蓝裙拂地,袖中符纸无风自动。
她凝望着那片微微拱动的荒坡,声音冷得像古井寒泉:“这是‘戏葬坑’。每一代傩村守戏人死后,都会被活埋于此,魂魄困在角色中,永世不得解脱。他们的命,不是死于灾祸,而是死于‘戏本’。”
张宇沉默。
他缓缓弯腰,从耕龙犁上解下母亲的头巾——洗得发白的蓝布,边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那是她留给这个家最后的物件。
他蹲下身,将头巾轻轻覆在坑口,指尖微颤。
“阿禾。”他轻唤。
木偶·阿禾静静躺在犁沟旁,破布缝制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
她缓缓抬起细线编织的手,一针,一针,将头巾的边缘缝入泥土。
线是红的,像血,也像嫁衣。
每缝一针,大地就轻震一次。
缝到最后,那根红线竟自行断裂,没入土中,仿佛完成了某种古老的封印。
【系统微震:检测到执念闭环断裂,激活‘人格拟形·集体归魂’。】
刹那间,村口那堆废弃的板砖猛地一震,哗啦啦飞起,在空中排列成弧形,砖面浮现出一张张面孔——有老农、有妇人、有孩童,皆是曾戴傩面的村民。
砖缝之间,竟渗出泪痕般的水渍。
张宇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耕龙犁,猛然将其插入坑心!
“你们演了一辈子别人写的戏!”他仰头怒吼,声震四野,“现在——我给你们一场自己种的春!”
轰——!
绿光冲天而起,如巨树破土,直贯云霄。
坑中泥土翻涌,白骨一具具破土而出,却不带阴气,反而周身缠绕微弱绿意,如春苗初发,嫩芽点点。
那些骨头静静地立着,仿佛终于挺直了脊梁。
阿黄低吼一声,尾巴缓缓摇动。
它感知到了——这些不再是鬼,不是怨灵,不是戏尸。
他们是人,是终于被放下的“人”。
风忽然停了。
云裂开一道缝,阳光斜斜洒下,照在那些白骨之上,竟映出淡淡的影子——像是他们在学着重新投下自己的影。
小禾慢慢睁开眼,瞳孔恢复清明。
她抬头看向哥哥,声音轻得像梦呓:“哥……地脉说,它听见了心跳。”
青痕站在一旁,指尖轻点虚空,一道符痕悄然隐入地底:“春耕令已成,地脉重续。但这只是开始。你埋下的不是戏本,是‘逆命之种’。有人……会来拔它。”
张宇没答。
他只是弯腰,将木偶·阿禾轻轻抱起,拂去她脸上的尘土。
那颗纽扣做的眼睛,似乎真的在笑。
远处,乌鸦再度啼鸣。
而就在这死寂般的宁静中,村中某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接着是第二户,第三户……
没有人点灯,没有人击鼓。
可就在那片废墟之间,在那片曾回荡百年戏腔的空地上——
一道沙哑、走调、却无比真实的嗓音,轻轻响起。
当夜,傩村无鼓,无灯,却有了人声。
起初是一声咳嗽,干涩沙哑,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
接着是脚步,迟缓而试探,踩在烧焦的戏台边沿,发出嘎吱轻响。
然后,有人哼起了调子——不成曲,不入拍,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村中老祠堂的门被推开了。
几个佝偻的身影抬出一口蒙尘的鼓,那是祖辈春耕祭时用的秧歌鼓,鼓面裂了缝,铜钉锈得发黑。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拿起鼓槌,闭眼一敲——“咚!”
走调了。
可第二声又来,第三声再起,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那鼓声歪歪扭扭,像瘸腿的牛拉犁,可它确确实实,是人敲的。
有人跳了出来,披着补丁衣裳,脚上还沾着昨夜灰烬,却不管不顾地扭动起来。
动作僵硬,步子歪斜,可那是人在跳舞,不是面具傀儡在演戏。
一个老妇抱着骨鼓,坐在门槛上,轻轻唱:“三月犁田土翻花,一家老小都安家……”
她唱得断断续续,忘词了就自己编:“四月插秧不喊爹,五月收麦喂鸡鸭……”
歌声乱,调子崩,可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抠出来的热气。
青痕立于残台之上,蓝裙拂动,眸光微闪。
她望着这荒诞又动人的景象,指尖轻颤,低语:“原来……‘傩’本不是鬼戏。”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是农人祈雨驱疫的耕祭,是敬地谢天的歌谣。他们把‘敬’变成了‘吃’,把‘祭’变成了‘杀’。”
她侧目看向张宇,“可你,把命还给了他们。”
张宇站在村口,望着这一幕,心中并无狂喜,只有沉沉的酸胀。
他从怀中取出父亲那支旧烟斗——铜嘴磨得发亮,竹杆裂了纹,是他爹生前唯一舍不得扔的东西。
他蹲下身,将烟斗轻轻埋入土中,一锄一锄,犁出一道回旋的垄沟,形如归字。
“这叫‘回垄法’。”他低声说,像是对天地交代,“魂归,人醒,地脉重续。这村,不该叫‘哑村’,该叫‘醒田’。”
话音未落,小禾突然扑上来,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双目漆黑如墨,瞳孔深处浮现出无数扭曲的丝线,像是有人在暗处编织命运。
她声音缥缈,仿佛从井底传来:“哥……木偶在动……阿禾在说话……她说……‘戏本没烧完’……”
张宇猛地回头。
只见戏台残柱之上,木偶·阿禾静静坐着,破布缝制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那双黑豆般的眼睛,竟缓缓渗出两道血线,顺着脸颊滑落,像泪,又像符。
一行血字,浮现在她瞳孔深处——
“终幕未启,祭主犹在。”
寒意如针,顺着脊椎直刺脑门。
阿黄低吼一声,猛然转身,龇牙盯向村外浓雾。
它浑身毛发炸起,尾巴僵直如铁。
它看见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锄,依旧插在村口路中央,锄尖朝天,像一根刺向苍穹的骨。
可就在方才,那锄头上,多了一缕红绸。
鲜红,刺目,随风轻摆,像招魂幡,又像一场未完成的聘礼。
青痕袖中符纸骤然自燃,化作灰蝶纷飞。
她声音冷如霜降:“有人……在重写剧本。”
她抬眸望向雾中,仿佛穿透了千重阴霾,“戏本烧了,可执笔的人,还没死。”
张宇站在原地,掌心隐隐发烫——那是系统在预警,灵力在躁动。
这只是……另一出戏的开锣前奏。
晨雾未散,村民已不自觉地聚向村口。
他们望着那把带红绸的锈铁锄,面露惧色。
有人颤抖着低语:
“是不是……我们没演完?”
“祭主……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