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深处的阴影,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只有石桌上那盏烛台,投下一圈昏黄、不断摇曳的光晕。空气凝滞,那股甜腻的香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苏婉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粗粝的石头硌着她的脊骨。老刀挡在她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墙,但他紧绷的肩线透出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濒临极限的僵硬。陈静站在几步开外,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她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显得愈发莫测。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只有烛芯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敲打着死寂。
忽然,陈静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异常清晰。她的胸膛缓缓起伏,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节奏。老刀屏住呼吸,全身戒备。
苏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开始模仿着那个节奏。吸气,更慢,更深;吐气,更轻,更缓。一呼一吸间,她感觉自己紧绷的四肢,像是被温水浸泡着,一丝一丝地松懈下来。她原本死死抠着岩壁的指尖,无意识地松开了,在粗糙的表面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陈静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像欣赏一件正在被暖灯烘烤、逐渐舒展的瓷器。
老刀喉咙发干,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看到苏婉的肩膀塌了下去,那个总是挺直脊梁、带着一股倔强的女孩,此刻像一株失了支撑的藤蔓。
“这里的空气,”陈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柔和,像夜风拂过沙地,“总是闷得人心慌。”她说着,抬手轻轻扇动了一下,带动那甜腻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向苏婉。
苏婉的鼻翼微微翕动。她没有躲闪,反而像是被那气味牵引着,脖颈几不可察地向前探了一点点。很细微的动作,却让老刀的心猛地一沉。
陈静的指尖掠过石桌桌面,轻轻敲击着盛放林默照片的相框边缘,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稳定的节拍,嵌入这片寂静里。
苏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声音,落在了照片上。林默沉睡的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安宁。她的目光像是被粘住了,久久没有移开。眼神里的惊恐和挣扎,渐渐被一种空茫的专注所取代。
老刀忍不住动了一下,鞋底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苏婉像是被惊扰的鸟儿,猛地回过神,仓皇地看向老刀。那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近乎求救的脆弱。但这脆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沉没、消失。
陈静仿佛没有看到老刀的举动,她的注意力始终在苏婉身上。她拿起桌上那把银亮的小刀,刀身反射的烛光在她指间跳跃,像活物一般。她没有用它指向任何人,只是用指尖极其爱惜地、反复描摹着刀柄上繁复的雕花纹路。
苏婉的呼吸又放缓了一些。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冰冷的金属光泽,看着它在陈静纤长的手指间流转。她的瞳孔里,映着那一点跳动的光,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焦点。
陈静用刀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香炉边缘积聚的香灰。一小撮灰烬落下,炉内的青烟骤然浓烈了几分,那股甜腻中带着一丝诡异腥气的味道,更加直接地弥漫开来。
这一次,苏婉没有下意识地屏息。她甚至微微仰起脸,任由那带着温度的烟雾拂过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闭上眼睛,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将那股气息吸了进去。再睁开眼时,她的眸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迷离而顺从。
老刀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看到苏婉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不再是紧张的防御姿态,而是一种近乎慵懒的、放弃抵抗的柔软。她甚至微微偏过头,将一侧脸颊更清晰地暴露在烛光下,仿佛在无声地邀请着什么。
陈静终于动了。她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鞋底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苏婉,而是悬停在距离她太阳穴只有寸许的空中。她的指尖微微颤动,像是在感受什么无形的波动。
苏婉没有后退。她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只有她的胸口,还在随着那被同化了的呼吸节奏,微微起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烛火拉长了两人的影子,投在绘有诡异符号的岩壁上,扭曲变形,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舞蹈。
终于,陈静的指尖缓缓落下,极其轻柔地,点在了苏婉的眉心。接触的瞬间,苏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电流穿过。但随即,一种更深层次的松弛蔓延开来。她一直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一直微蹙的眉宇舒展了。
她甚至,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毫无戒备的沉睡状态。只是,她是站着的。
陈静的手指没有离开,依旧轻轻点在原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喜悦,也无怜悯,只有一种全然的、掌控一切的平静。
老刀颓然垂下了头。他听到陈静的声音响起,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
“你看,她找到了。”
矿洞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微响,和两个人几乎重合的、绵长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