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的“表演”似乎起效了。她刻意流露的迟钝与恍惚,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涟漪。陈静出现的频率悄然增加,但那种曾带着探究与引导意味的目光,如今已冷却为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漠然,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完成的藏品是否达到了预期的包浆效果。
这天深夜,苏婉刚结束对林默繁琐的夜间护理,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椅背上假寐。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过于浓郁的精油香气先于人影侵入,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的热意。苏婉悚然惊醒,看到陈静立在门口,罕见地未着白大褂,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便装,脸颊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红晕,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仪式。
“还没歇息?”陈静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目光掠过苏婉因紧张而微颤的手指,唇角弯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看来,这里的夜晚,确实容易滋生……不安的念头。”
苏婉垂首,以沉默维持着精心伪装的麻木。
陈静并未走向林默的病床,反而缓步移至苏婉面前,距离近得苏婉能嗅到她呼吸间夹杂的一丝异样气息——并非单纯的植物精油,而是混合了旧皮革、冷金属,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近乎野性的腥膻。这气味让苏婉胃底一阵翻搅。
“总困在这方寸之地,面对一个沉默的躯壳,时日久了,难免窒息。”陈静伸出手,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苏婉耳际散落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占有性的亲昵,触感却冰凉如蛇蜕,“随我来,带你去个地方,换换心境。”
苏婉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去哪里?是何意图?是新的陷阱吗?可她别无选择,拒绝只会招致更直接的强制。她只能依言起身,低声道:“是,陈医生。”
陈静满意地牵起嘴角,转身引路。苏婉跟在她身后,注意到陈静的步态比往常轻快,甚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她们并未走向主楼,而是沿着特殊病区幽暗的廊道,走向那扇苏婉曾留意过的、通常紧锁的、通往地下的铁门。
陈静从衣袋取出一串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熟练地开启了那把沉重的老式锁。门轴发出沉闷的呻吟,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福尔马林、陈旧书卷和某种活物气息的空气汹涌而出,激得苏婉打了个寒噤。
门后是一段陡峭向下延伸的水泥台阶,光线晦暗,仅有壁龛里几盏瓦数极低的灯吐出惨绿的光晕。陈静拾级而下,苏婉犹豫一瞬,咬牙跟上。她明白,这扇门后,或许就是陈静王国最黑暗的核心,也是她一直寻觅的破局点,尽管这探寻的代价可能远超想象。
台阶漫长,仿佛直通地心。越往下,空气愈寒,那怪异的混合气味也越发浓烈刺鼻。尽头,一扇厚重的、包裹着磨损皮革的铁门森然矗立,无窗,只有一个船舱般的旋转把手。
陈静再次用钥匙开启,推开门。门内的景象,让苏婉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致的震惊与恐惧而急剧收缩。
这并非寻常地下室,而是一个被改造得如同异教圣殿或私人博物馆的广阔空间。穹顶高悬,几盏幽绿灯盏投下诡谲的光,勉强照亮中央。四周墙壁并非水泥,而是粗粝的天然岩壁,其上开凿出大小不一的壁龛。
而壁龛中所陈设之物,才是真正令苏婉灵魂战栗的根源。
那并非医学标本,而是……某种存在的痕迹,或曾为存在之物的凝固。
近门处,一个壁龛内蜷缩着一名年轻男子,全身赤裸,肌肤苍白至透明,眼神空茫如死水,颈项套着镶嵌宝石的皮质项圈,连接一条细银链,锚定于岩壁。他静默如雕塑,对闯入者毫无反应。
稍远处,另一壁龛里是一位被打扮成洋娃娃的少女,穿着繁复的洛丽塔裙装,四肢以近乎艺术性的方式被柔软丝带缚于华椅之上,妆容精致,眼神却同样呆滞,唇角残留着干涸的湿痕。
这仅是冰山一角。苏婉惊恐的目光扫过整个空间。有的壁龛陈列着被剥制后姿态各异的动物标本,从温顺兔到凶悍狼,皆被套上人类衣物或摆出拟人姿态,弥漫着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有的则摆放着各式奇特的器械或束缚装置,擦拭得锃亮,显是常用之物。房间角落,甚至有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内黑影蠕动,发出压抑的低咽。
空气里交织的气味更为复杂——除了之前的混合体,又添了昂贵香水、蜡油,以及一种……情欲与暴力残留的甜腥。
此地绝非疗养院地下室,这是陈静满足其最幽深、最扭曲欲望的私密剧场!那些失踪者,那些如林枫般“消失”的灵魂,其终局,莫非就是成为这恐怖陈列馆中的一件“展品”?
苏婉只觉天旋地转,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终于明悟陈静那掌控欲的终极形态——她不仅要重塑精神,更要将其物化、收藏,成为满足其变态审美与权力饥渴的玩物!林默或许只因那特殊的“植物”状态,无法提供她渴求的“互动”,才暂成待完成的“半成品”。
“喜欢吗?”陈静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着炫耀般的愉悦,“这都是我的珍藏。每一个,都曾是不驯的、或格外……有趣的灵魂。我助他们摆脱尘世烦扰,寻得了永恒的……安宁与归属。”她行至那洋娃娃般的少女前,以指轻抬其下颌,少女毫无反应,眼神依旧空茫。“看,多么完美,再无痛楚,无彷徨,唯有绝对的……顺从。”
苏婉通体冰凉,齿关不受控地战栗。她终于读懂陈静看她与小满的眼神——那是在估量一件潜在藏品的价值!小满正被“打磨”成类似模样,而自己,因之前的“不驯”与展现的“韧性”,或许被视作更具挑战、更能带来满足的“收藏目标”!
“别怕,苏婉。”陈静转向她,脸上是那种令人胆寒的温柔笑意,“你与他们不同。你更有……灵性。驯服你需更多耐心与技巧,但也正因如此,成功那刻的欢愉,才无与伦比。”她的指尖滑过邻壁龛中一条镶嵌细密尖刺的皮鞭,眼神迷离,“痛楚、恐惧、绝望……当这些极致的情緖被精心引导与掌控时,会绽放出何等绚丽的花朵啊。你说是吗?”
苏婉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冰冷岩壁,退无可退。
陈静似乎很享受她的恐惧,续道:“瞧那个笼子,”她指向角落呜咽的铁笼,“里面是个不太一样的藏品。他曾试图反抗,甚至想伤我。所以,我让他回归了更原始的状态。有时,褪去文明外衣,显露的兽性,反而更……纯粹,更易引导。”话语间暗示笼中或许是遭非人对待、甚至与兽类囚禁之人。
苏婉的理智几近崩断。她原以为陈静仅是心理扭曲的医者,此刻方知,这根本是一个以折磨与掌控为乐的、彻头彻尾的恶魔!
“为何……带我来此?”苏婉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为何?”陈静偏首,似思索一个有趣问题,“或许,是觉得该让你更深入了解我了。了解你可能的归宿是何模样。或许……”她凑近苏婉,气息拂过耳畔,带着那股混合怪味,“是想看看,在真实的恐惧面前,你那点可怜的伪装,还能撑多久。”
她未触碰苏婉,而是指向地下室最深幽处,那里有一扇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的金属门,门上嵌着复杂的电子锁。
“那里,是我最珍贵的藏室。”陈静语气带着近乎神圣的虔诚,“内存一些……独一无二的标本,及记录最完美‘作品’诞生过程的资料。譬如……林枫最终的模样。”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想看看吗?看看不听话的代价,最终多么……‘艺术’。”
苏婉血液冻结。林枫!关键人物的终局!那些记录!那扇门后,或许就是能彻底扳倒陈静的证据!
但这亦是致命的诱惑!是考验,还是引她踏入最终陷阱的饵食?一旦流露兴趣,陈静便会看穿她仍在伪装,仍在反抗!
在恐惧与求知欲的撕扯下,苏婉做出了反应。她未勇敢迎视,亦未崩溃哭喊,而是如被彻底击垮般,顺着墙壁滑坐于地,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她将真实的恐惧放大,混合表演出的崩溃,以掩盖心底不肯熄灭的反抗火苗。
“不……不要……让我走……求您……”她语无伦次地哀求,身体蜷缩。
陈静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脸上表情变幻,先是一丝失望(似乎对苏婉如此“轻易”崩溃感到无趣),旋即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掌控感取代。她蹲下身,用丝帕轻拭苏婉脸上(半真半假的)泪水。
“看来,你还是太脆弱了。”陈静语气带着怜悯,更多的是满意,“还需更多……锤炼。不过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未再逼苏婉去看那扇门,而是将她拉起,如牵一具失魂的木偶,离开了这恐怖的地下陈列馆。
重返特殊病区“正常”的廊道,苏婉恍若从地狱爬回人间,但人间已是一片冰原。她知道,陈静已向她展露最狰狞的獠牙,耐心将尽。而那扇藏匿最终秘密的金属门,如潘多拉魔盒,既诱惑,也预示毁灭。
必须行动了,在陈静决定将她变为下一个壁龛“藏品”之前。下一次机会,或许即是生死之战。突破口,仍在门后,在保险柜中,以及……那个存在于外、却始终杳无音信的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