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闭着眼,阳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混沌的暗红。苏婉的话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入他的意识——小满的崩溃、陈屿的湮灭、周屿的觊觎、还有自己这具引来灾祸的身体。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变得刺鼻,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没有动,任由这些信息在脑中翻滚、沉淀。恐惧?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如同坠入冰湖的人,在濒死前看清了湖底狰狞的礁石。逃避已经毫无意义,昏迷时的无知无觉已成奢望。既然醒了,就必须面对这片因他而生的、欲望与恐惧交织的泥沼。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黑色的手机上。手机屏幕黯淡,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封存着他“死亡”前的一切。那是一个世界的入口,一个他必须重新踏入,却已面目全非的世界。
他的手指动了动,尝试抬起手臂。一阵虚弱的酸麻感传来,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他抿紧唇,用尽全身力气,将意志灌注到指尖。手臂颤抖着,缓慢地、一寸寸地抬起,最终,指尖终于触碰到手机冰凉的外壳。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苏婉一直紧张地看着他,见状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却被林默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干涉的决绝。他必须自己来。
他拿起手机,拇指摸索着侧面的电源键。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电量显示还有大半,但信号格空空如也。
“这里的信号被屏蔽了部分,”苏婉低声解释,带着一丝无奈,“为了安全。”
林默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划动。开机密码界面弹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逐一下按。解锁成功。屏幕上是熟悉的界面,但堆积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数字,触目惊心。
他没有立刻去点开那些红点,而是直接打开了通讯录。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名字一个个掠过——同事、客户、朋友、还有……几个模糊的、属于“过去”的名字。他的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略有停留,指尖悬停片刻,又移开。最终,他点开了一个标注为“工作室-小李”的联系人。
编辑短信。手指虚软,打字异常艰难,时常按错。
【小李,是我,林默。】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
【我没事。暂时需要静养,所有工作无限期暂停。客户接洽全部婉拒,不必解释原因。工作室维持最低能耗运转,等我消息。勿回。】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最简洁的指令,透着一股隔绝一切的冷硬。
点击发送。屏幕上出现转圈圈的发送图标,持续了很久,最终,旁边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发送失败。
林默看着那个感叹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将编辑好的短信保存到草稿箱。然后,他退出通讯录,点开了浏览器图标。同样,无法连接。
他放下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积蓄力量。病房里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苏婉看着他这一系列沉默的操作,心中波澜起伏。他没有崩溃,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他只是在确认情况,尝试重新建立与外界最微弱的联系,并在失败后,冷静地保存下意图。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智,比任何情绪宣泄都更让她感到心惊。眼前的林默,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蜕去过去的痕迹,适应着这残酷的新现实。
“周屿……”林默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声音低沉沙哑,“他既然盯上了我,就不会只从医院下手。”
苏婉心头一凛:“你是说……”
“他一定会去查我的过去,我的社会关系。”林默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婉,“工作室,公寓,所有我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小李他们……可能会有麻烦。”
苏婉瞬间明白了他的担忧。周屿那种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绝不会温和。林默这是在试图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保护那些可能被他牵连的无辜者。那份冷硬的短信,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种诀别。
“我明白了。”苏婉立刻点头,“我会想办法,通过安全渠道,把消息递出去,提醒他们,并做好应对准备。”
林默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他再次拿起手机,这一次,他点开了相册。里面大多是一些设计草图、材料样本的照片,还有零星几张风景照。他缓慢地滑动着,目光在几张看起来年代稍久远、像素有些模糊的照片上停留——那是他和几个朋友多年前在某个小镇写生时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容明朗,眼神清澈,与现在病床上这张苍白冷漠的脸判若两人。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张照片,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
一张,又一张。凡是带有明显个人痕迹、可能被用来追查或利用的照片,都被他冷静地、逐一清除。动作机械,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清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遗物。
苏婉在一旁看着,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他这是在系统地抹去“林默”存在的证据,主动将自己剥离出正常的社会网络,变成一个更难以被捕捉的“孤点”。这种决绝,令人心颤。
清理完相册,他已疲惫不堪,额头布满虚汗。他放下手机,重重地喘了口气。
“水……”他低声说。
苏婉连忙递上水杯。他小口啜饮着,目光却投向窗外。高楼缝隙间,天空湛蓝,却遥远得极不真实。
“苏婉,”他忽然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果……我一直‘好’下去,像现在这样,‘异常’下去……会怎么样?”
苏婉握着水杯的手一紧。这是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她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说:“像周屿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的‘价值’,会像黑暗中的灯塔,吸引所有渴望光明……或渴望掌控光明的人。普通的庇护所,将不再安全。”
林默听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缓缓将头转向另一边,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但苏婉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正在试图连线,却发现线路早已被切断或监控。他试图抹去痕迹,却发现过去如影随形。而未来,如同一片布满暗礁的未知海域,他这艘刚刚修复、却散发着异样光芒的孤舟,将驶向何方?
病房里,只剩下无声的挣扎,和窗外那片虚假的、安宁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