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城郊一家私立精神卫生中心的顶层诊室。这里与苏婉别墅的封闭压抑不同,也与律师事务所的沉重考究迥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庭院,绿意盎然,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浅色原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试图营造安宁感的香氛,墙上挂着抽象的色彩疗愈画作。一切都在努力呈现一种“科学”、“人文”且“昂贵”的氛围。
陈律师安排的专家,姓杜,是一位年近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无框眼镜的男子。他穿着合身的浅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姿态放松地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与林小雨之间隔着一张低矮的、上面只放了一盒纸巾和一杯水的圆几。他的表情温和,眼神却像两台高精度的扫描仪,不漏过林小雨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陈律师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像个沉默的观察者,笔记本摊开在膝上。
林小雨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穿着一件素净的、没有任何图案的棉质连衣裙,洗去了铅华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和脆弱。她的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膝头,指尖却微微泛白。从进入这个房间起,她就垂下眼睑,避免与杜医生有直接的眼神接触,像一个受惊的、缩回壳里的蜗牛。
评估开始了。杜医生的声音温和而有引导性,问题从看似无关紧要的生活习惯、睡眠质量慢慢切入。
“林小姐,能谈谈你最近经常做的梦吗?”
林小雨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声音细弱得像蚊蚋:“……很多碎片……经常梦到……自己在很深的水底,快要窒息了,但水面上有光,我很想上去,可有什么东西拽着我的脚……”她描述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真实的恐惧感。
杜医生耐心地听着,不时鼓励地点点头。“那种被拽住的感觉,像什么呢?”
“像……藤蔓,或者……水草?”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真的陷入了某种回忆,“很凉,很滑,缠得很紧……是我姐姐……是苏婉!是她不让我上去!”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交叠的双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前倾,但很快又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软回去,喃喃道,“不……不是……是我自己不想上去……水底安全……”
陈律师在角落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杜医生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继续用平稳的语调问:“为什么觉得水底安全?”
“因为……没有人在意你……没有要求……没有……没有那些必须画出来的圆圈和方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滴落在裙子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开始语无伦次地描述一些片段,关于别墅里压抑的光线,关于苏婉冰冷的指令,关于那盆被她咬断的薄荷的苦涩味道……这些描述真假参半,将真实的痛苦体验与她需要扮演的“妄想”症状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杜医生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林小雨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纸巾,仿佛不理解它的用途。
随着谈话的深入,杜医生开始引入更专业的心理评估工具,一些图片卡片,一些未完成的句子。林小雨的反应时而迟钝,时而激烈。在看到一张描绘模糊人影在黑暗中的卡片时,她突然抱住双臂,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他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他不会原谅我的……”
“谁看见了?原谅你什么?”杜医生追问。
“林默……我……我弄坏了给他的花……我咬断了它……我把它吃掉了……”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慌和一种孩子般的、做错事后的无助,“姐姐会生气的……她一定会惩罚我的……”
整个评估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林小雨时而沉默退缩,时而情绪崩溃,时而流露出不符合逻辑的偏执联想(如坚信苏婉在通过水管里的水流声监视她)。她完美地演绎了一个边缘人格障碍伴有严重被害妄想和情感不稳定的患者形象。她的表演并非全然的虚假,而是将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恐惧、愤怒和绝望,经过扭曲和放大,投射到了这个需要她扮演的“角色”之上。
评估结束时,林小雨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蜷缩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杜医生和陈律师低声交谈了几句。
陈律师走到林小雨面前,语气是程式化的关切:“林小姐,今天辛苦了。杜医生需要一些时间完成评估报告。我送你回去休息。”
林小雨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木偶。
回程的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林小雨靠着车窗,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苏婉知道,她没有。那种彻底的安静,是一种表演结束后的虚脱,也是更深层次算计开始前的蛰伏。
苏婉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律师发来的简短信息:“初步观察,症状呈现典型且具有说服力。待报告。”
苏婉收起手机,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诊室里的那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林小雨的眼泪,她的颤抖,她的呓语……那些表演逼真得让她都感到一丝寒意。她成功地把自己钉上了那个十字架,但苏婉清楚,那钉子,有一半是她自己亲手锤下去的。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散发着同归于尽的气息。
而此刻,在医院那头,小满正守在林默床边,窗外阳光正好。她刚刚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她不知道,一场围绕着他的、更加阴暗的交易,正在城市的另一端悄然达成。他床头柜上那盆绿萝,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新叶,与精神卫生中心里那场精心编排的疯人戏码,形成了讽刺而又残酷的对照。命运的丝线,在光明与黑暗的两端,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紧紧攥在手里,拉扯着,绷紧着,不知何时会彻底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