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手指敲击扶手的轻响,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寂静的两仪殿每一个人的心头。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之上,那位掌控着帝国命运的天子身上。
噶尔·东赞域松依旧匍匐在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请求,只是出于对天朝文化的无限仰慕。然而,他低垂的眼睑下,目光闪烁,心中亦是紧张万分。此计乃是险招,成则吐蕃或可得窥神器之秘,败则可能彻底激怒大唐,但他与松赞干布都认为,在大唐刚刚接受称臣,顾及天朝颜面的情况下,这是唯一有可能成功的机会。
李世民的手指终于停止了敲击。
他缓缓坐直身体,脸上不见怒容,反而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带着些许感慨的笑意,目光落在噶尔·东赞域松身上,如同长辈看着一个提出天真要求的孩子。
“归德王(松赞干布)有此慕化之心,朕心甚慰。”李世民开口了,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然,噶尔大相,尔等有所不知。”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大唐立国,仰赖者,非独坚船利炮,更乃圣人之道,仁义礼智信。吴王李恪在西域所用之器物,不过是为扫荡不臣、靖安地方之临时手段,乃‘术’也,非‘道’也。我天朝教化藩属,首重者,当是传授圣人之学,礼仪之法,使民知廉耻,明人伦,此方为长治久安之根本。”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具体的“神机”火器,转移到了虚无缥缈的“圣人之道”上,既抬高了姿态,又回避了核心问题。
噶尔·东赞域松心中一惊,连忙道:“陛下圣明!天朝文化,博大精深,我吐蕃自是心向往之。然,西方蛮族,凶悍未化,只识刀兵,不识仁义。赞普亦是忧心边境安宁,恐蛮族侵扰,有负陛下藩篱之托,故才冒昧恳请……”
“诶——”李世民抬手打断了他,脸上笑意不减,“归德王多虑了。既为大唐藩属,其疆土之安,自有朕与安西都护府为其做主。莫非……归德王是信不过朕,信不过王师能护佑吐蕃周全?”
这话语气依旧温和,但其中蕴含的分量,却让噶尔·东赞域松瞬间冷汗湿透了后背!他连忙以头触地,连声道:“外臣不敢!外臣万万不敢!赞普对陛下、对天朝忠心耿耿,绝无此意!是外臣失言,外臣失言!”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靠回龙椅,语气恢宏而大气:“既然归德王忠心可鉴,朕便赐下《礼记》、《论语》各百部,并派遣博学鸿儒十人,随尔等返回吐蕃,宣讲圣贤之道,教化民众。待尔吐蕃上下,皆明礼仪,知廉耻,境内大治,蛮族自然宾服。届时,又何须倚仗那些许奇巧之物?”
他用文化输出的方式,完美地堵住了对方索要军事技术的口子,并且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噶尔·东赞域松心中一片冰凉,知道此事已然无望,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只能强忍着失望与屈辱,叩首谢恩:“外臣……代赞普,谢陛下天恩!陛下圣德,泽被万邦!”
看着噶尔·东赞域松那强装出来的感激模样,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他岂能不知吐蕃的狼子野心?今日暂且用仁义道德将其稳住,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殿下的太子和魏王,最后再次定格在噶尔·东赞域松身上,语气变得深沉而意味深长:
“噶尔大相,回去转告归德王。”
“大唐的疆土,不容侵犯。”
“大唐的臣民,不容屠戮。”
“大唐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觊觎的。”
“他既已称臣,便当好自为之,谨守臣节。安西有吴王在,西陲稳如泰山。若再有不轨之心……”
李世民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凛冽杀意,让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噶尔·东赞域松身体一颤,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外臣……谨记陛下教诲!必当一字不差,回禀赞普!”
朝会就在这种表面和谐、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了。
噶尔·东赞域松带着丰厚的“回赐”和一堆儒家经典,以及十名即将远赴高原的鸿儒,离开了长安。表面上看,大唐获得了藩属称臣的无上荣光,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吐蕃与大唐的恩怨,远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深的层面。
退朝后,李世民独自留在两仪殿,看着窗外繁盛的长安景象,目光幽深。
“恪儿……”他低声自语,“你在安西,如今真成了砥柱中流,四方瞩目。连松赞干布,都不得不以称臣为幌子,来试探你的虚实,觊觎你的力量……”
“朕为你挡住了这明枪,可这背后的暗箭,朝中的风言风语,你又该如何应对?”
“这把刀,朕用得顺手,却也……愈发烫手了。”
帝心如渊,深不可测。他对李恪的感情,混杂着骄傲、倚重、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父子之情,复杂难言。而今日吐蕃称臣这场风波,更是将这种复杂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沉思良久,对身旁的内侍淡淡道:“拟旨,将今日朝会之事,尤其是吐蕃请求火器被朕驳回的详情,以密件形式,抄送安西吴王李恪。告诉他,朕……信他。”
这既是对李恪的安抚与支持,也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和……进一步的绑定。
帝国的狂澜,在经历了吐蕃称臣这场看似风光、实则暗藏惊雷的风波后,继续向着未知的方向奔涌。而身处漩涡中心的李恪,在接到这份来自长安的密件后,又将如何落子?
安西与吐蕃,大唐与高原,下一轮的较量,已在无声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