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唯有城上城下的火把将人影拉长,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西突厥人的战鼓擂响,沉闷如垂死巨兽的心跳,伴随着无数皮靴踏地、兵甲摩擦的声响,死亡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向伊州城涌来。
“弓箭手准备——”
“擂石!滚油!”
城头响起唐军校尉们嘶哑的呼喝,疲惫的守军强打精神,弓弦拉满,滚木礌石堆积在女墙边。
李恪按剑立于西城门楼之下,玄甲在火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他并未干涉赵德楷的常规指挥,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那几座在敌军阵中缓缓前移的庞然大物——投石机。
“沈括!”李恪低喝。
“王爷!”沈括从一旁闪出,脸上沾着灰泥,眼中却燃烧着技术狂人特有的光芒,“方位、距离已测算完毕!重型床弩三架,已按预设角度就位!‘惊雷’一组,准备完毕,随时可激发!”
他口中的“惊雷”,正是那些被严密看守的陶罐和铁管,此刻已被技战营的士兵小心翼翼地从特制的木箱中取出,安置在城墙后方几处经过加固的射击位上。操作它们的士兵呼吸粗重,既有紧张,也有一种参与创造历史的亢奋。
西突厥的阵型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这个距离,普通的弓弩难以造成有效杀伤,却正在那些改良投石机的最佳射程内。
呜——!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牛角号划破夜空。
下一刻,巨大的机括轰鸣声从敌军阵中传来!数块磨盘大小的巨石,以及几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陶罐,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声,划出笨重而危险的抛物线,朝着伊州城墙狠狠砸来!
“隐蔽!”赵德楷大吼。
轰!哐!
巨石砸中墙垛,砖石飞溅,一段女墙瞬间坍塌,躲在后面的几名唐军惨叫着被掩埋。火油罐在城墙上炸开,流淌的火焰点燃一切可燃之物,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守军一阵骚动。
“他们的投石机比前几日更近了!”赵德楷目眦欲裂,“瞄准!给我用床弩射那些……”
他的话未说完,李恪已然抬手,声音冰冷如铁:“技战营,目标,敌军投石机!重弩,放!”
命令通过旗帜和口哨迅速传递。
嗡——!
城墙上,三架经过武研院改良的重型床弩发出了与寻常弩机截然不同的、更加低沉有力的咆哮!粗如儿臂的特制弩箭,尾部带着稳定翼,在火光下化作三道模糊的黑影,以近乎笔直的弹道,瞬间跨越了漫长的距离!
西突厥人显然没料到唐军的弩箭能射得如此之远,如此之准!
噗嗤!轰隆!
一架投石机的木质骨架被一根巨弩直接命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轰然垮塌半边,旁边的操作手被飞溅的木刺扎穿,惨嚎倒地。另一根弩箭则险之又险地擦着一架投石机的抛射臂掠过,将其后方一群士兵串成了血葫芦!
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让西突厥前锋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
乙毗射匮的金帐前,这位刚刚整合了内部势力的西突厥可汗,正志得意满地等待着城墙被砸开缺口。眼前的变故让他眉头一皱,随即冷笑:“唐狗还有几分力气!传令,投石机继续前进十步!骑兵准备,一旦城墙破开,给本王冲进去!”
他并不认为几架射得远些的床弩能改变大局。
就在这时,更让他,也让所有城上城下敌军感到疑惑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城头上,并没有趁机万箭齐发,反而有几十个士兵,两人一组,抬着一些黑乎乎的、碗口粗的铁管,架在了垛口上,管口微微向下,对准了城墙下方正在集结、准备伴随投石机推进的步兵密集阵型。
那是什么?新的守城器械?看起来毫不起眼。
连城头的赵德楷等老将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李恪对沈括微微颔首。
沈括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惊雷’一号至五号,放!”
操作铁管的技战营士兵,用火把点燃了铁管尾部的引线。刺啦的火花在夜色中急速蔓延,没入管内。
下一刻——
轰!轰!轰!轰!轰!
五声并非震耳欲聋,却异常沉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猛地炸响!
伴随着巨响,五道炽烈的火舌从铁管口部喷薄而出!浓密的硝烟瞬间弥漫了小片城头!
城下,西突厥步兵密集之处,仿佛同时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没有箭矢破空的尖啸,只有无数细碎的铁砂、碎石、瓷片,如同暴雨梨花,呈扇形向前方疯狂泼洒!覆盖范围极广!
“啊——!”
“我的眼睛!”
“长生天!这是什么妖法?!”
凄厉至极的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战场的所有喧嚣!处于喷射正面区域的突厥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身上瞬间布满血洞,面孔被灼烧得焦黑,离得最近的甚至肢体破碎!没有被直接命中的,也被飞溅的破片打得头破血流,阵型大乱!
这突如其来的、从未见过、无法理解的打击方式,带来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杀伤,更是心理上的崩溃!
“妖术!唐军会妖术!”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突厥步兵中飞速蔓延。他们不怕刀剑,不怕弓箭,但对这种伴随着火焰轰鸣、看不见轨迹却能瞬间造成大面积死伤的武器,产生了源自未知的深深恐惧!
连后方督战的突厥骑兵也出现了骚动,战马不安地嘶鸣,人立而起。
城头上,除了技战营的士兵,包括赵德楷在内的所有守军都惊呆了!他们看着城下那片瞬间化作修罗场的区域,看着原本凶神恶煞的敌人哭嚎奔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吴王殿下带来的……新式军械?!
这威力……这……
“重弩,继续压制投石机!‘惊雷’组,换位装填!”李恪冷静的命令声将众人从震撼中拉回现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冰寒的肃杀。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惊雷”的初次亮相虽然震慑了敌人,但其射程近、装填慢、可靠性存疑的缺点同样明显。
乙毗射匮在金帐前猛地站起,脸上的肌肉抽搐,难以置信地望着城头那尚未散去的硝烟,以及城下乱成一团的前锋。
“那……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唐军何时掌握了如此可怕的力量?
“可汗!前锋已乱,士气受挫,是否暂缓进攻?”一名部落首领上前急声道。
乙毗射匮看着城头那道玄甲身影,眼中首次露出了浓浓的忌惮。他咬牙切齿,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撤!”
呜——呜呜——!
退兵的号角声仓促响起,西突厥军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城下数百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以及一片狼藉的战场。
伊州城头,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万胜!”
“吴王殿下万胜!”
守军们挥舞着兵器,激动得热泪盈眶,多日来的压抑和绝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赵德楷走到李恪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颤抖:“殿下!有此神兵利器,伊州……无忧矣!”
李恪扶起他,目光依旧望着远处黑暗中退去的火把洪流,缓缓摇头:“赵将军,敌人只是暂时退却,他们很快会反应过来,会想办法应对。今夜,只是开始。”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下去,抓紧时间抢修城墙,救治伤员。技战营,清点损耗,维护器械。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夜风吹过,卷起硝烟与血腥的气味。伊州城,在这“惊雷”初啼之夜,暂时赢得了喘息之机。但所有人都明白,西突厥的乙毗射匮可汗,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而李恪带来的风雷,也才刚刚开始在这西域之地,展露其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