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轩在稀疏的鞭炮声中开了张。头两日,果然如预料般门可罗雀。青柳巷本就僻静,偶有路人探头看看“药膳”招牌,大多疑惑地摇摇头便走了。只有钱婆婆、陈老夫子等几位老邻居每日来坐坐,要一壶茶,买两块点心,算是撑撑场面。清风整日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唉声叹气;白芷则默默地将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
沈清辞倒不着急,依旧每日清晨起来,精心熬煮不同的药膳茶饮,制作几样小巧点心。她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重要的是稳住心神,把东西做好。
这日晌午,阳光正好,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清风趴在柜台上打盹,白芷在整理药材。忽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带着迟疑的女声响起:“请、请问……这里是五味轩吗?”
沈清辞抬头,只见一位穿着半旧藕荷色襦裙、面色微显憔悴的年轻妇人站在门口,手中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同样瘦弱的男童,正怯生生地向内张望。妇人眉眼间有几分熟悉,沈清辞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正是,夫人请进。”沈清辞起身相迎,“需要用些什么?”
那妇人拉着孩子走进来,目光快速在店内扫过,落在沈清辞脸上,仔细端详片刻,眼中忽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失声轻呼:“你……你是……清辞妹妹?”
沈清辞一愣:“夫人认得我?”
那妇人眼眶瞬间红了,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是我啊!翠蓉!李翠蓉!清河镇,李记布庄的……你小时候,常来我家铺子玩,我还给过你麦芽糖吃……”
李翠蓉?沈清辞脑海中闪过一个扎着双丫髻、笑容明快的少女身影,与眼前这位憔悴的妇人渐渐重合。是她小时候在清河镇的邻居玩伴!李家布庄后来生意败落,举家迁往外地投亲,自此失去音讯,没想到竟在京城重逢!
“翠蓉姐!真的是你!”沈清辞又惊又喜,连忙拉住她的手,“快请坐!清风,上茶!白芷,拿些点心来!”她看着李翠蓉略显寒酸的衣着和疲惫的神色,心中已猜到几分,关切地问:“翠蓉姐,你怎么会在京城?这些年……过得可好?”
李翠蓉接过清风递上的热茶,道了谢,未语泪先流。她安抚地拍了拍身边有些怕生的儿子,才哽咽道:“说来话长……家里败落后,我们投奔了京城的远房表叔。爹娘前些年都去了,表叔家……也不宽裕。我……我嫁了人,是表叔铺子里的伙计,本来日子还过得去,谁知他前年染病没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她抹了把眼泪,“如今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住在南城的大杂院里。今日是……是听说这边有家新开的药膳铺子,东家心善,点心做得滋养,价格也公道,就想来买块糕给孩子甜甜嘴,没想到……竟是妹妹你!”她看着店内雅致的陈设和沈清辞从容的气度,眼中既有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更有几分自惭形秽的窘迫。
这时,白芷端来一盘刚蒸好的枣泥山药糕,香气扑鼻。那男童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咽口水,却不敢伸手。沈清辞心中酸楚,拿起一块温热的糕点,蹲下身,柔声对男童说:“来,孩子,尝尝阿姨做的糕糕,甜不甜?”
男童怯生生地看向母亲,李翠蓉含泪点点头,他才小心地接过,小口咬了一下,眼睛顿时亮了,大口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沈清辞摸摸他的头,对李翠蓉道,“翠蓉姐,你我姐妹重逢是天大的喜事。以后想吃什么,随时来,千万别跟我客气。”
李翠蓉感激涕零:“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清风心直口快,“我们家姑娘最是念旧情!夫人您就放心吧!”
沈清辞又详细问了李翠蓉的近况和孩子的身体,得知孩子有些脾胃虚弱,便包了几块性平温补的点心,又写了个简单的健脾粥方给她,坚决不肯收钱。李翠蓉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走了,约定日后常来走动。
送走李翠蓉,沈清辞站在门口,望着她们母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人生际遇,真是难以预料。昔日一起玩耍的伙伴,如今已是天涯沦落人。
“姑娘,您别难过了。”白芷轻声安慰。
“我没难过,”沈清辞摇摇头,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只是觉得,这京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至少,还有故人。”
也许是李翠蓉的到来带来了好运,下午,铺子里竟陆续来了几位生客。先是两位穿着体面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是听闻陈老夫子盛赞这里的菊花枸杞茶清肝明目,特来品尝。接着,一位衣着华贵、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进来,仔细看了点心和药茶品类,每样都买了一些,说是“府上夫人尝尝鲜”。最后,连对面绣庄的周娘子也带着两个相熟的绣娘过来,要了几盏安神茶,小声对沈清辞说:“沈姑娘,你那日的方子极好,我这几日睡得踏实多了,她们听了也想来试试。”
虽然客人不多,但总算有了些人气。清风和白芷忙活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打烊后一算账,竟有了几百文的进项,虽不多,却是个好兆头。
晚上,沈清辞正在厨房整理明日要用的药材,阿福来了,还带来一个消息。
“沈姑娘,少爷让我来传话,三日后,府中设宴,为姑娘接风洗尘。请姑娘务必赏光。”
该来的终究来了。沈清辞心中早有准备,平静点头:“有劳阿福哥回禀公子,清辞准时赴约。”
阿福又道:“少爷还让提醒姑娘,府中女眷较多,姑娘无需紧张,寻常应对即可。另外……二夫人似乎对药膳颇有兴趣,可能会问得多些。”
沈清辞会意:“多谢公子提点,清辞记下了。”
送走阿福,清风和白芷围了上来,既兴奋又紧张。
“姑娘,要去陆府赴宴了!听说陆府可气派了!”清风一脸向往。
白芷则担忧道:“姑娘,那二夫人……会不会为难您?”
沈清辞笑了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是接风宴,我们恭敬守着礼数便是。备一份合适的礼物就好。”她心中已有计较,礼物既要体现心意,又不能过于贵重惹眼。
第二天,沈清辞便开始准备赴宴的礼物。她选用上等药材,精心配制了几款适合秋冬季节、男女老少皆宜的药膳茶包,如“参芪养生茶”、“玫瑰悦容茶”、“小儿健脾茶”等,用料讲究,配伍温和,再用素雅的锦囊分装,贴上红纸标签,写明功效,既雅致又实用。
赴宴前日,沈清辞特意早早关了铺门,带着清风白芷上街,想买些制作点心的新鲜果脯蜜饯。走在熙攘的街市上,清风和白芷对什么都好奇,东张西望。在经过一家气派的绸缎庄时,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正从店里出来。
那妇人原本有说有笑,目光不经意扫过街对面,恰好与沈清辞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沈清辞认出,那妇人竟是她在州府时有过数面之缘的通判千金,赵婉儿!当年在州府,这位赵小姐可是百味楼的常客,对她这个“抢风头”的小厨娘没少明嘲暗讽。后来她父亲升迁,举家进了京,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
赵婉儿显然也认出了沈清辞,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清辞身上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裙,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略显寒酸的铺面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鄙夷,随即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用团扇掩着嘴,对身旁的丫鬟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沈清辞听见:“啧,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京城地界儿,真是越来越什么人都能来了。”说完,像怕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扶着丫鬟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清风气得小脸通红:“她、她什么人啊!狗眼看人低!”
白芷也蹙紧了眉:“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沈清辞看着那远去的马车,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是觉得有些可笑。昔日种种,仿佛已是前尘旧梦。她淡淡一笑:“走吧,东西还没买呢。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话虽如此,赵婉儿那轻蔑的眼神,还是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她一下。这京城,果然是个名利场,冷暖自知。
回到铺子,沈清辞很快调整好心态,专心准备点心。她要用自己的手艺,在陆府的宴席上,为自己挣一份体面。
赴宴当日,沈清辞细心梳妆,选了一身素雅而不失礼数的衣裙,带上准备好的礼物,由阿福引着,乘车前往陆府。马车在气派的府邸前停下,高门大户的威仪扑面而来。早有婆子丫鬟在二门迎接,态度恭敬却疏离。穿过层层庭院,来到一处布置典雅奢华的花厅,厅内已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陆景珩早已等在厅外,见她到来,眼中露出温和的笑意,快步迎上。
“来了?”他低声道,目光快速扫过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不必紧张,随我来。”
沈清辞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跟着他步入花厅。刹那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审视,也有……如赵婉儿那般毫不掩饰的轻蔑。
厅中主位端坐着不怒自威的陆老将军和雍容华贵的陆夫人。下首坐着几位年长的男女,应是族中长辈。旁边一桌,则是几位年轻公子小姐,其中一道目光尤为刺人——正是方才在街上遇见的赵婉儿!她正亲热地偎在一位穿着玫红色华服、珠翠满头的年轻美妇身边,那美妇眉眼与陆景珩有几分相似,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沈清辞,想必就是那位“二夫人”了。
沈清辞稳住心神,上前几步,依礼深深一福:“民女沈清辞,拜见老将军,拜见夫人,各位老爷夫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