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庭的温暖灯火下,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冰封。
墨徊沉默地、倔强地自行处理伤口、洗澡、换衣,全程将担忧的众人彻底无视。
他那双总是盛满好奇与依赖的红色眼眸,此刻只剩下疏离的冰层,仿佛一夜之间筑起了高高的壁垒,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风堇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那无声却坚决的背影挡回,她急得眼圈发红,却无计可施。
白厄抓耳挠腮,又是懊悔又是心疼,想说些道歉的话,可看着墨徊那完全拒绝沟通的姿态,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万敌沉默地站在一旁,手中的热牛奶早已凉透,他张了张嘴,绞尽脑汁开始想怎么办。
那刻夏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有后悔,有担忧,更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挫败感。
“怎么办……他根本不让我们碰……”风堇的声音带着哽咽,“那些伤口他自己根本处理不好……”
“这小子……脾气怎么这么犟……”白厄有点烦躁地扒拉着头发,“我们刚才……是不是真的说得太重了?”
“担忧过度,方式失当。”那刻夏沉声道,算是承认了之前的失误,“但此刻解释,他恐怕听不进去。”
“或许……让遐蝶试试?”风堇忽然想到,“墨徊一直很听遐蝶的话,也很依赖她那份安静。”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是啊,遐蝶是墨徊的“安静港湾”,或许她的平静能化解这份冰冷的倔强。
于是,几人悄悄退出房间,找到了正坐在自己常待的角落、对刚才发生的风暴一无所知的遐蝶。
“拜托你了!”风堇急切地简单说明了情况,“墨徊他……生我们的气了,现在谁也不理,自己处理伤口,我们怕他弄不好……你去劝劝他好不好?”
“他最听你的了。”
得知他们找到了墨徊的遐蝶松了口气。
但听完风堇的话,她茫然的眨了眨眼,脸上写满了无措:“我?……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完全没搞明白,怎么一转眼,那个总是黏着她要听故事的小家伙,就突然连大家都不要了?
虽然困惑,但感受到众人的焦急和风堇眼中的恳求,遐蝶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向墨徊的房间。
她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墨徊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笨拙地试图给膝盖上一处较深的擦伤涂抹药膏,动作看起来又可怜又让人心疼。
遐蝶放轻脚步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在他身边缓缓坐下,用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注视着他,试图传递无声的关心。
若是平时,墨徊早就感受到她的气息,主动靠过来了。
但这一次,墨徊的动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连头都没有回,继续专注于手里的药膏,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遐蝶愣住了。
这种彻底的漠视,是她从未在墨徊这里体验过的。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绝无伤害性的安抚能量,想要像以前那样轻轻碰碰他的手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墨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整个人往床里侧挪了挪,彻底避开了她的触碰。
遐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墨徊依旧冷漠的侧影,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瞬间涌上心头。
眼眸微微睁大,她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受伤的不解:“……墨徊?……连……连我都不理了吗?”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也一起被排斥了?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错啊!
听到遐蝶那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受伤的声音,墨徊小小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翻涌的酸楚,却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才没关系。
反正……我长大了。
经过这次掉进洞里又靠自己飞出来的事件,他“明白”了。
大家之前之所以疏远他,对他保持距离,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是个麻烦。
一个需要时刻看着、不然就会乱跑闯祸的麻烦。
一个需要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不然就会让人困扰的麻烦。
一个需要在他失踪后倾巢而出、焦急寻找的麻烦。
他不想再当麻烦精了。
所以,他不要再依赖任何人了。
不要再去索要拥抱,不要再去寻求帮助,不要再期待关注。
他要快快长大,努力学习所有东西,学会完全照顾自己,这样……就不会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大家也就不用再为难地对他“保持距离”,也不用再因为他而生气、而担心了。
这或许就是他所能理解的、最好的方式。
他胡乱地涂好药膏,也顾不上是否均匀,然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蒙住了,只留一缕黑色的发丝和一点点角尖露在外面。
他用行动宣告着谈话——如果这算谈话的话——的结束。
遐蝶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那个拒绝一切的被窝鼓包,又委屈又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最终只能默默地站起身,退出了房间,对着外面殷切期盼的众人,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同样的迷茫和受伤。
“连……连遐蝶都不行?”白厄彻底傻眼了。
连最特殊的遐蝶都被拒之门外,这说明墨徊这次是真的伤心了,而且他的逻辑已经钻进了一个他们难以理解的牛角尖里。
房间内,墨徊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压低的、焦急的讨论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抬起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强迫自己坚强。
没关系的,墨徊。
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不麻烦别人了。
带着这个自我说服的、却又无比辛酸的念头,以及身心巨大的疲惫,他最终沉沉睡去。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尾巴无意识地紧紧缠着自己的小腿,仿佛在寻找一丝安全感。
而房间外,树庭的众人依旧在探头探脑,低声讨论着,焦急万分,却谁也拿那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小家伙没有办法。
冰冷的隔阂,在这个温暖的夜晚,悄然成型。
如何融化这层由误解和伤害凝结成的冰,成为了他们眼前最棘手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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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常洒进树庭时,墨徊也照常出现了。
他没有睡懒觉,没有闹脾气,甚至自己换好了风堇放在床头的干净衣服。
他走出房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昨天的委屈和倔强,也没有往日的依赖和亲昵,平静得近乎异常。
看到正在准备早餐的万敌,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眼巴巴地凑过去,而是停在了一个礼貌的距离外,像平日大家对待他的那样,用清晰但少了点起伏的声音说:“万万,早上好。”
“今天早餐有什么?”
万敌准备递点心过去的手顿在了半空中,金色的眼眸闪过一丝错愕。
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有蜂蜜燕麦粥和莓果松饼。”
“谢谢。”墨徊点了点头,自己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安静地等待。
他没有再多看万敌一眼,也没有对最爱的甜点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风堇走过来,想像往常一样帮他理一理翘起的头发和歪掉的扣子,手刚伸出去,墨徊就微微向后仰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触碰,自己伸手胡乱整理了一下衣领,说:“风堇姐姐,早上好。”
“我可以自己来。”
风堇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是被细针刺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好,好的。”
白厄打着哈欠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揉揉他的脑袋:“臭小子,昨天可吓死……诶?”
他的手还没碰到,墨徊就已经站起身,巧妙地借着去拿勺子的动作避开了,淡定的打招呼:“白厄,早上好。”
白厄的手落了个空,尴尬地停在原地,看着墨徊那副过分平静、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岁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别扭的感觉。
那刻夏来到餐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墨徊正襟危坐,小口小口地、极其“得体”地吃着燕麦粥,动作规矩,没有任何洒漏,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吃得满脸都是。
看到他进来,墨徊放下勺子,礼貌地点头致意:“老师,早上好。”
那刻夏的眼眸微微眯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孩子太平静了,太规矩了,规矩得不像他自己。
早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和礼貌中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墨徊彻底进入了一种“沉浸式学习”和“高度模仿”的状态。
他不再需要催促,会主动准时出现在那刻夏的书房,要求学习更多更深的知识。
他听课极其专注,提问精准,完成那刻夏布置的,甚至有些超纲的作业也一丝不苟,效率高得惊人。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因为解出难题而兴奋地晃动尾巴,也不会因为得到表扬而露出开心的笑容。
反馈永远只有平静的“明白了,老师”或者“我会继续努力”。
他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行为模式,然后进行模仿,并且做得更加“到位”。
他看到风堇是如何与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交谈,他便也如此,甚至距离保持得更远一些,绝不会进入对方的“亲密范围”。
他看到白厄和万敌之间那种朋友式的、击掌或拍肩的互动,他便学会了点头致意和简洁的语言交流,绝不进行任何过度的肢体接触。
他看到那刻夏与人讨论学术时的冷静客观,他便也努力摒除所有情绪化的表达,用语严谨克制。
他甚至模仿阿格莱雅那种优雅疏离的仪态,虽然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但那份刻意保持的“得体”却显而易见。
他不再撒娇,不再耍赖,不再提出任何“额外”的要求。
吃饭时安静进食,吃完就离开;需要什么都尽量自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就默默忍受;晚上准时回自己房间睡觉,绝不会再跑去任何人的房间。
他仿佛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坚硬而透明的外壳,外壳上的每一个言行举止都符合“懂事”“礼貌”“不给人添麻烦”的标准,甚至比大人们之前期望的还要“好”。
一开始,大家确实稍微松了口气,觉得孩子总算不闹别扭了,变得“懂事”了。
风堇甚至有时候欣慰地觉得,也许那次的惊吓和之后的沟通反而让他长大了。
但很快,这种“正常”就变得让人极其不适起来。
那种过分的礼貌,那种滴水不漏的距离感,那种完全压抑了自身情绪和需求的“成熟”,像一层无形的冰墙,将墨徊真实的内心的彻底隔绝开来。
他不再是一个鲜活灵动、会哭会笑、会闯祸也会撒娇的孩子,而更像一个……精密运作的、模仿人类的、没有温度的小机器。
“我宁愿他像以前那样闹脾气……”
白厄忍不住对风堇抱怨,看着远处正独自安静看书的墨徊,心里堵得慌,“他现在这样……我看着难受死了。”
“好像我们之间隔了层玻璃。”
风堇也眉头紧锁:“是啊,太安静了,太……懂事了。”
“一点都不像他。”
“他以前看到蝴蝶还会去追,现在居然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一上午的书……”
那刻夏的感受最为复杂。
他欣赏墨徊惊人的学习能力和专注,同时也清晰地感觉到,那份驱动学习的核心,从纯粹的好奇和热情,变成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任务”和“证明”。
他失去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灵性和活力。
万敌做的点心,依旧精致美味,但墨徊不会再露出惊喜渴望的表情,只是礼貌地道谢,然后定量吃完,绝不会再要求第二份。
这让万敌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最难受的是,墨徊的这种“得体”和“距离”,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之前行为的残酷之处——
他们当初不就是这样,用“为你好”“需要界限”的理由,将他推开,保持距离的吗?
现在,墨徊学会了,并且做得比他们更彻底,更“完美”。
这反而让他们这些“老师”和“家长”感到无比的尴尬、愧疚和心疼。
他们终于意识到,那种被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有多么冰冷和伤人。
尤其是当对方是你真心关爱的人时。
他们亲手推开了他,而现在,他不仅接受了这种推开,还将其内化,变成了保护自己也隔绝他们的盔甲。
树庭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
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墨徊“乖”得令人惊叹。
但实际上,一种无声的煎熬弥漫在空气中。
大人们看着那个自我封闭、努力扮演“成熟”的小小身影,想要靠近,却被他无形而坚固的壁垒弹回。
想要解释道歉,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因为他表现得“一切都好”,没有任何需要被安慰和道歉的地方。
他几乎就要成功地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如果……没有那条偶尔还会无意识泄露情绪的尾巴的话。
有时,当他极度专注于书本或思考时,那条尾巴会忘记保持“得体”,下意识地轻轻摇晃一下,显露出一丝属于他原本年龄的好奇和投入。
有时,在夜里,如果有人悄悄路过他的房门,或许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抽泣声。
有时,早上醒来,他的眼角会带着未干透的泪痕,虽然他会很快擦掉。
这些细微的破绽,像冰面上细微的裂痕,提醒着树庭的众人,那个敏感、委屈、渴望关爱的小家伙,依然被牢牢地困在那层坚硬的“成熟”外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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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就是很会钻牛角尖的人……他一定得自己去想,去反复的想才可能找到出路……
但这个时间要花多久很难说。
思考就说明还有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