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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初冬,寒气已如剔骨钢刀,顺着胡同口卷进来,刮得人脸颊生疼。护城河结了层薄脆的冰,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劣质琉璃。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尘土和一种老城区特有的、沉甸甸的时光腐朽气息。

南城琉璃厂,这条昔日以“鸡油黄”、“孔雀蓝”名动京华,窑火彻夜不息的老街,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萧索。曾经的“宝丰窑”、“聚源号”等老字号招牌,或斜挂在朽烂的门框上,字迹斑驳难辨,或被遗弃在瓦砾堆里,半掩着尘埃。坍塌的窑炉如同巨兽的残骸,黑黢黢的膛口无声地对着铅灰色的天空,残留的匣钵碎片和烧废的琉璃疙瘩散落一地,在薄雪覆盖下,如同大地皮肤上丑陋的疮疤。

萧氏集团那巨大的、印着“非遗焕新”LoGo的蓝色工程围挡,像一道突兀的伤疤,硬生生切割开这片垂死的记忆。围挡内,机器轰鸣,挖掘机的钢铁巨臂起起落落,运送建筑材料的重型卡车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土混合着细雪飞扬,工人们穿着臃肿的工装,在寒风中忙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冷风撕碎。

萧子和裹着件厚重的黑色羽绒服,领口竖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他站在围挡内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堆上,脚下是刚被挖开、冻得坚硬如铁的深褐色泥土。林溪站在他身侧,裹着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鼻尖冻得微红,目光却带着一种温润的穿透力,缓缓扫视着这片正在经历阵痛的土地。

项目负责人老赵,一个四十多岁、脸膛被寒风吹得通红的汉子,手里摊着一张发黄的厂区平面图,正指着图纸上标注的一个区域,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京腔:“萧总,林总监,您二位看……就这儿!原‘宝丰窑’主窑后面的那排老库房!按原定规划,得全拆了,底下打桩,建咱们新工坊的原料处理中心!可……可这老库房,它邪性啊!”

老赵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着前方一片被挖掘机啃噬得只剩半截砖墙的废墟。那墙砖是厚实的老青砖,砖缝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衰草。墙根处,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粗陶罐和布满冰碴的琉璃残片。

“咋个邪性法?”萧子和的声音透过羽绒服领口,显得有些低沉。

“地基太深了!”老赵提高了音量,试图压过机器的噪音,“看着就一排破平房,可底下埋得深!挖了三天,才刚见着点老地基的边儿!全是糯米灰浆掺着碎瓷片打的夯土,硬得像铁!一铲子下去火星子直冒!挖机师傅说,这底下保不齐还有老窑的根儿,怕硬来把咱新地基给震松了!费劲,忒费劲了!”

林溪的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琉璃残片上。一块较大的碎片,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器物的腹部,残留着半片极其黯淡、几乎褪成灰白色的孔雀翎纹样。即使蒙尘破损,那线条的流畅与昔日色彩的华美仍可窥一斑。她蹲下身,小心地避开尖锐的棱角,拾起那块残片。冰凉刺骨的感觉透过手套传来,指尖轻轻抚过那模糊的纹路,仿佛能触摸到百年前窑火升腾时,匠人专注的眼神和滚烫的汗水。

“老库房……”林溪若有所思,抬头看向那片废墟,“按老图纸,这里应该是存放成品和贵重釉料的地方?”

“没错儿!”老赵连忙点头,“老辈儿传下来的说法,宝丰窑的库房底下有夹层,防潮又防贼!可图纸上没标具体位置!这都多少年了,谁还说得清?”

就在这时,远处那台正在啃噬最后半截砖墙的大型挖掘机,履带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紧接着是金属与硬物猛烈撞击的闷响——“哐当!”

整个巨大的钢铁身躯猛地一震,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竟然向后微微挫了一下!挖掘臂顶端的合金铲斗,被硬生生卡在了砖墙深处!烟尘混合着冻土碎渣猛地腾起!

“停!快停!!”老赵脸色一变,抓起对讲机嘶吼起来。

挖掘机熄了火,巨大的噪音骤然消失,只剩下寒风的呼啸和工人们惊疑不定的议论声。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萧子和和林溪也快步走下土堆。烟尘稍散,只见那厚实的青砖墙根部,被挖掘机铲斗硬生生撕开了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大洞!洞口的青砖碎裂,露出了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土腥味、朽木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封存了半个世纪的阴冷气息,如同沉睡了太久的巨兽吐息,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几个胆大的工人拿着强光手电,凑到洞口往里照。光束刺破黑暗,在弥漫的灰尘中艰难地勾勒出内部的轮廓。洞口不大,里面似乎是一个被刻意掏挖出的、狭小的密闭空间,像嵌在厚墙地基里的一个暗格。强光扫过,暗格底部,隐约可见一个深色的、方方正正的物体轮廓,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浮土。

“好像是……一个箱子?”一个工人不确定地说。

萧子和的心猛地一跳。林溪也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臂,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小心点,取出来!”萧子和沉声吩咐,眼神锐利地盯着那个洞口。

工人们找来撬棍、绳索,动作极其小心地清理洞口周围的碎砖和浮土。随着洞口扩大,暗格内的情形更加清晰。那果然是一个箱子。材质似乎是樟木,但颜色已经变得极其深暗,几乎与周围的泥土融为一体。箱子不大,长约一尺,宽高约半尺,样式极其古旧,四角包着早已锈蚀斑斑的铜角。箱子表面没有任何花纹雕刻,只有一把同样锈死、几乎与箱体融为一体的铜锁。

箱子被一层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灰白色尘埃严密覆盖着。当工人用软毛刷极其小心地拂去表面的浮尘时,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纸张腐朽和油墨变质的独特气味弥漫开来。

“像是……装文件的箱子?”老赵凑近了看,皱着眉头。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从狭小的暗格里取了出来,放在一块铺开的干净帆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口从墙基深处挖出的神秘箱子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尘封了无数岁月的谜题,散发着阴冷而沉重的气息。

“打开它。”萧子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戴上手套,拿起一把小巧的除锈剂和特制的细长工具,开始对付那把锈死的铜锁。除锈剂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金属腐蚀的酸涩气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锁眼里的锈迹被一点点剔除。终于,随着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咔哒”轻响,那把禁锢了不知多少年的铜锁,应声而开!

老工人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樟木箱沉重的盖子。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没有尘封的古籍善本。

映入眼帘的,是一层厚厚的、早已失去韧性的油纸。油纸的颜色泛着深黄,边缘脆裂,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

老工人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揭开了那层脆弱的油纸。

下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沓沓纸张。

纸张的质地粗糙而泛黄,边缘已经卷曲发脆,如同秋天枯死的树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褪色的蓝色字迹,是那种老式复写纸留下的印痕,字迹有些模糊,却透着一种刻骨的时代烙印。

萧子和和林溪几乎同时俯下身。林溪的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张纸的抬头上,那里,用繁体字清晰地印着几个竖排大字:

借 据

下面的内容,在昏暗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埃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几个关键的字眼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萧子和的眼睛!

立据人:沈万霖(指印)

今借到宝丰窑东家王守业先生现大洋:贰仟圆整

借款用途:窑厂周转

借款期限:六个月

利息:月息三分

到期本息一并归还

恐口无凭,立此据为证。

落款日期:公元一九五八年 拾月 拾伍日

一九五八年!贰仟现大洋!沈万霖!

萧子和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与林溪同样写满震惊的目光撞在一起!沈万霖!这个名字,他曾在沈氏集团尘封的族谱里见过,在沈冰父亲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里听过——那是沈冰的祖父!沈家商业帝国的奠基人!

“下面还有!”老工人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些脆弱不堪的纸张。强光手电的光束下,一张又一张泛黄、带着霉斑和虫蛀痕迹的借据被显露出来。字迹或工整或潦草,但抬头的“借据”二字和末尾的签名(或指印)却清晰得刺目!

立据人:沈万霖(指印)

今借到聚源号东家李茂才先生现大洋:壹仟伍佰圆整

借款用途:购煤

月息:二分五厘

日期:一九五八年拾壹月叁日

立据人:沈万霖(指印)

今借到同兴窑东家赵广福先生现大洋:壹仟圆整

借款用途:支付工钱

月息:三分

日期:一九五八年拾贰月拾日

一张,两张,三张……整整一箱子!粗略看去,至少有二三十张!金额从几百到几千现大洋不等!借款人无一例外,都是沈万霖!借款时间,都集中在1958年的下半年!借款对象,几乎囊括了当时琉璃厂稍有名气的窑口东家!借款用途,无一例外是“窑厂周转”、“购煤”、“付工钱”!月息最低二分,高的竟达三分五厘!落款处,除了沈万霖歪歪扭扭的签名,便是一个清晰的、深蓝色的、带着指纹螺纹的指印!

每一张借据,都像一块沉重的墓碑,无声地记录着一个家族在时代狂澜中挣扎求生的绝望与沉重!那刺目的金额、高昂的利息、密集的时间……如同一根根冰冷的绞索,无声地诉说着当年那个叫沈万霖的男人,是如何在巨大的压力下,拆东墙补西墙,饮鸩止渴般签下一张又一张可能永远无法偿还的卖身契!

萧子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他仿佛看到了1958年的寒冬,比此刻更加凛冽。看到了那个同样叫沈万霖的男人,或许也站在这样破败的窑厂前,面对着窑火将熄、工人讨薪、债主临门的绝境。看到他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颤抖着手,蘸着廉价的蓝墨水,在一张张借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摁上带着体温和绝望的指印……他将这些屈辱和重负,深埋进宝丰窑库房的墙基之下,如同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

“沈冰……”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她蹲下身,没有去碰那些脆弱如枯叶的纸张,只是伸出戴着薄绒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隔着一层空气,悬停在最上面那张借据落款处,那个深蓝色的、带着清晰螺纹的指印上方。

手套的绒面在冷风中微微颤动。

“原来……”林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又带着一种洞穿时光的悲悯与彻悟,“沈家三代人,都在替资本……还债。”

她的目光从那些泛黄的纸片上抬起,穿透飞扬的尘土和冰冷的空气,仿佛看到了沈冰父亲在商海中搏杀时眼底深藏的疲惫与阴郁,看到了沈冰在候机厅抛出魔鬼契约时那近乎自毁般的疯狂,看到了她在非洲草原上被孩子们称为“沈妈妈”时那带着救赎意味的笑容……

这哪里是一箱借据?这分明是沈家血脉里流淌的原罪!是缠绕了三代人的债务锁链!是沈墨笔下“资本的终点是人性”最冰冷、最残酷的注脚!

“立刻封存现场!所有接触过箱子的人登记!通知集团法务部和安保部最高级别负责人!调取沈氏集团公开及非公开档案中所有关于沈万霖及1958年前后沈家产业的信息!要快!”萧子和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急促、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瞬间打破了现场的凝滞与震惊!

他猛地直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周围每一个工人和项目负责人惊愕的脸:“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否则,后果自负!”那眼神里的威压,让老赵这样见惯了风浪的老江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点头应下。

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和尘土,打着旋儿。那口敞开的樟木箱,如同一个无声张开的黑色伤口,躺在冰冷的帆布上。泛黄的借据在风中微微颤动,沈万霖的名字和那个深蓝色的指印,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琉璃厂百年前的窑火早已熄灭,但另一种由贪婪、绝望和世代偿还所点燃的火焰,却在这片废墟之上,无声地燃烧起来,映照着萧子和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惊涛骇浪。

沈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城璀璨而冰冷的夜景。霓虹勾勒出钢铁森林的轮廓,车流如同发光的河流,无声地奔涌。办公室内却只开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余味、陈年威士忌的醇香,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冰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酒红色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身段玲珑有致。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然而,那挺直的脊背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火山爆发前的张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子和坐在宽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硬壳公文箱。箱内衬着深蓝色的天鹅绒,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张被小心放置在透明无酸保护袋中的泛黄纸张——正是那几张关键借据的高清扫描打印件。沈万霖的名字和那个深蓝色的指印,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烧红的烙印,刺目惊心。

顾妍站在沙发侧后方,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依旧专业,但眼神却异常凝重。她刚刚将琉璃厂的发现和萧氏初步掌握的情况,用最简洁、最冰冷、也最残酷的律师语言,向沈冰做了完整的陈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沈冰最深的家族隐秘。

办公室内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如同哀歌。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沈冰缓缓转过身。

那张足以令任何时尚杂志封面失色的绝美容颜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空白。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穿过了萧子和,穿过了顾妍,穿过了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投向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虚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矮几上那几张在昏暗中静静躺着的泛黄纸张上。

没有质问,没有辩驳。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如同踏在无形的刀尖上,走到矮几前。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让室内的空气更加凝滞。

她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寸寸地扫过保护袋中那些褪色的字迹,扫过“沈万霖”那三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最终,死死地钉在那个深蓝色的、带着清晰指纹螺纹的指印上!

那指印,像一枚来自地狱的烙印,深深地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沈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触碰那些借据,而是抓向了矮几上——那个原本属于她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水晶烟灰缸!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艺术品,通体由整块水晶雕琢而成,内部天然形成的絮状纹理如同冰封的河流。它是沈冰父亲在某个拍卖会上以天价拍得,作为她执掌沈氏的贺礼。象征着纯净、无暇与至高无上的掌控力。

“啪嚓——!!!”

一声刺耳欲聋、近乎疯狂的碎裂炸响,瞬间撕裂了办公室死水般的寂静!

水晶烟灰缸被沈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砸在了坚硬如铁的花岗岩地板上!巨大的撞击力让这块价值连城的水晶瞬间粉身碎骨!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带着尖锐的呼啸,以爆裂的姿态向四面八方激射开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而绝望的光芒!

几片锋利的碎片擦着沈冰裸露的小腿飞过,划开几道细小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疼痛根本不存在!

“资本……呵呵……资本……”

沈冰死死盯着脚下那堆折射着光怪陆离色彩的璀璨残骸,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破碎的、如同困兽般压抑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

“我爷爷……用指印……借高利贷……”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拆东墙补西墙……把债埋进墙里……以为能一埋了之?”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地上的水晶碎片,再次投向矮几上那几张泛黄的纸片,眼神空洞得可怕。

“我爸……沈怀山……他接手的是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痛苦,“一个名字!一个被掏空了、只剩下巨债和无数张高利贷借据的烂摊子!一个在1958年就差点被高利贷压垮的破窑厂!”

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酒红色的丝绒长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

“他用了二十年!二十年!像条狗一样在商场上拼命!钻营!算计!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才把沈氏那点可怜的家底重新攒起来!才把外面那些盯着沈家、等着吃绝户的豺狼虎豹暂时打退!”沈冰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他以为……他替父还清了债!他以为他挣下了沈家的尊严!”

她猛地指向矮几上的借据,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可他不知道!他那个‘有本事’的爹!把最大、最致命的一笔债!像埋定时炸弹一样!埋在了别人家的墙根底下!埋了整整六十年!”

“六十年啊!”沈冰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如同夜枭的悲鸣,“它没烂!它没消失!它就在那儿!等着今天!等着我!等着沈家的后人!来还这连本带利的血债!!”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昂贵的丝绒长裙肩带滑落,露出半边圆润的肩头,那白皙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道淡淡的、如同藤蔓般的青色血管痕迹,在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那是情绪剧烈波动下,血脉贲张的印记。

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奢华水晶吊灯,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在质问那无形的命运:

“三代人……整整三代人……”

“我爷爷……用指印签下卖身契……”

“我爸……用命去填那个无底洞……”

“我呢?”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自嘲,“我……在澳门赌场输掉两亿……在候机厅拿股权逼婚……在非洲草原上……像个傻子一样……以为逃开了……”

“原来……”两行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她空洞的眼眶,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酒红色的丝绒上,晕开深色的、如同血泪般的痕迹。

“原来我们沈家三代人……都只是资本的奴隶……”

“在替那个叫沈万霖的男人……还他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直到……血脉流干……”

“直到……最后一个铜板……被榨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绝望的呜咽,身体顺着冰冷的玻璃缓缓滑落,跌坐在那一地璀璨而冰冷的水晶碎片之中。酒红色的丝绒长裙铺展开,如同盛放的血色玫瑰,却又被那些折射着寒光的碎片无情地刺穿、玷污。

她蜷缩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泣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低低回荡,混合着水晶碎片被她无意识压碎的细微脆响。像一个被彻底抽去了所有筋骨和骄傲的、破碎的琉璃人偶。

窗外,京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冰冷地映照着这间奢华囚笼里无声的崩溃。那几张泛黄的借据,如同来自地狱的索命符,静静地躺在矮几上,上面的指印和名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无声的、残酷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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