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门,外门刑堂。
往日里肃穆威严的大殿,此刻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古怪的气味。
李魁长老瘫坐在他那张象征权力的紫檀木座椅上,原本崭新的暗金云纹法袍沾满了泥点草屑,皱巴巴如同咸菜干,头顶的高冠歪斜,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他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神涣散,仿佛还没从某个极其恐怖的梦境中彻底清醒。
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虚弱和惊惧,却比任何皮肉伤都更触目惊心。更诡异的是,他身上还隐隐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和某种淡雅花香的清新气息,与刑堂原本的血煞之气格格不入,闻起来……还挺提神醒脑。
下方,那些跟随他一同“出征”的刑堂精锐弟子们,状况也大同小异。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衣衫不整,神情恍惚。他们身上同样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田园清香”,有几个甚至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打着带着青草味的嗝。
大殿内留守的几位执事和弟子,全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他们无法想象,李长老带着裂风雕和破灵弩,如此豪华的阵容,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仿佛刚被一万头踏青的灵兽踩踏过的模样?
“妖……妖法!绝对是妖法!”李魁猛地抓住座椅扶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嘶哑地低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不是灵植!那是妖魔!还有那只乌龟!那根本不是乌龟!是……是洪荒巨兽伪装的!”
他语无伦次,试图用最夸张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遭遇,但听起来却更像是因为极度恐惧而产生的臆想。
“长老息怒!”一名心腹执事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裂风雕呢?还有……其他弟子?”
提到裂风雕,李魁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褪尽,仿佛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裂风……雕……它……它跑了!被那乌龟……那乌龟只是扒拉了一下石子!它就吓跑了!头也不回地跑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难以置信。
扒拉石子?吓跑了裂风雕?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了。这听起来怎么像是三岁孩童的梦呓?
“那……那些灵植……”执事试探着继续问。
“灵植?!”李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又因为虚弱踉跄坐下,指着自己,激动地喊道,“你看我!看看我们!我们就是被那些‘灵植’搞成这样的!苔藓会捆人!狗尾巴草会发射!还有会让人睡觉的花!它们……它们会吸我的灵力!还会……还会给我疗伤?!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儿!!”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在咆哮,但咆哮声中却透着浓烈的无力感和崩溃。
疗伤?众人捕捉到这个诡异的词,看向李魁和那些弟子的眼神更加微妙。仔细看去,虽然他们精神萎靡,惊魂未定,但气色似乎……并不算太差?甚至有几个弟子原本脸上有的几颗灵气郁结导致的小痘,都消失不见了。
这哪里是去征讨?这分明是去……接受了一场奇特的“灵植理疗”,虽然过程可能不太愉快。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李长老看来是受惊不小,还是先好生休养为宜。”
众人回头,只见传功长老严松,不知何时已站在大殿门口,依旧是那身朴素的灰袍,腰间挂着朱红酒葫芦,脸上带着惯有的温润。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狼狈的众人,尤其在闻到那股清新的草木香气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平静。
李魁看到严松,如同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猛地站起,指着严松,怒喝道:“严松!是你!一定是你!你早就知道那沈青崖的底细!你故意隐瞒!坑害于我!!”
他这是典型的迁怒,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知情不报的严松身上。
严松并未动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入殿内,语气平和:“李长老何出此言?严某早已提醒过,那落星镇灵植园非同一般,需谨慎处置。是李长老一意孤行,认为严某危言耸听,甚至……毁去了严某传递消息的玉简。”
他说话不急不缓,却字字戳在李魁的心窝子上。
李魁顿时语塞,脸憋得通红。确实,严松提醒过,是他自己狂妄自大,根本听不进去。
“你……你……”李魁“你”了半天,却找不到反驳的话,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显得更加狼狈。
严松不再看他,转而看向那些惊魂未定的弟子,温声道:“你们都辛苦了,先下去好生调息,将此次经历详细记录,交由执法殿备案。此事,宗门自有公断。”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那些弟子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躬身称是,互相搀扶着退了下去,恨不得立刻远离这个让他们留下心理阴影的地方。
殿内只剩下李魁、严松和几名执事。
李魁瘫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眼神怨毒地盯着严松。
严松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才缓缓道:“李长老,事已至此,愤怒与迁怒皆是无用。当务之急,是思考如何向宗门,向即将出关的门主,禀明此事。”
他提到“门主”,李魁的身体又是一颤,脸上露出了更深的恐惧。门主闭关前将外门事务交由几位长老协同处理,如今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损兵折将(虽然人没死,但脸丢尽了),连护山灵兽都被吓跑了,这责任……他根本承担不起!
“那沈青崖……他到底是什么人?”李魁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他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键,却可能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严松放下茶杯,目光望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建筑,看到那片遥远的、生机勃勃的灵植园。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知。”
“或许,是一位真正游戏人间的隐世大能。”
“或许,是一位执掌生命本源法则的古老存在。”
“又或许……”
严松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感慨与……敬畏。
“……他真的,只是一个喜欢种田、顺便养了只比较能吃的乌龟的灵植夫。”
这个最朴实无华的可能,在此刻听来,却显得最为恐怖。
李魁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垂下了头。他知道,无论沈青崖是谁,都不是他,甚至不是现在的青云门,能够招惹的存在。他这次的“雷霆一击”,非但没有撼动对方分毫,反而像是一滴水汇入了大海,连点浪花都没溅起来,就成了对方漫长岁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甚至带点滑稽的小插曲。
而他,则成了这个小插曲里,那个最可笑的丑角。
严松看着彻底垮掉的李魁,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丝警醒。修仙之路,漫漫无涯,强者如云,切不可坐井观天,小觑了天下人。
他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转身向殿外走去。
“李长老,好自为之吧。”
身后,只剩下李魁失魂落魄的喘息,以及那弥漫在大殿中,久久不散的、带着讽刺意味的清新草木香气。
这,便是李魁长老的“雷霆一击”。
击碎了自家的威严,
击垮了自己的道心,
也击醒了某些人沉睡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