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德身后,几个回纥壮汉吭哧吭哧地抬进来三个沉甸甸的大木箱。打开一看,一箱是品相极佳的各色皮草(紫貂、火狐、雪狐,毛色油光水滑);一箱是回纥特有的宝石(玛瑙、绿松石、蜜蜡,个头惊人);还有一箱,竟然是……晒干的肉苁蓉和锁阳,堆得满满的!
阿史德拍着那箱药材,冲我挤眉弄眼,声音洪亮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兄弟!我知道你们唐人讲究!这些宝贝,最是补肾壮阳!你新婚在即,用得着!保证你龙精虎猛,早日再给我添个侄子!”
“噗——”李冶终究没忍住,笑出声来,随即觉得失态,赶紧用袖子掩住嘴,但肩膀还在微微抖动。
我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脸瞬间涨得通红。阿史德啊阿史德,你可真是我的亲兄弟!有这么送礼的吗?!这还不如安禄山的糖衣炮弹呢!这是直接开炮啊!
我看着院子里左边是安禄山“居心叵测”的厚礼,右边是阿史德“憨直过头”的补药,中间是笑得花枝乱颤的自家夫人,只觉得这场婚礼前的日子,真是过得波澜壮阔,五味杂陈。
这婚结的,还没拜堂,先收了两份足以让人眼红心跳的“巨款”和“补药”,这要是传出去,长安城的八卦圈,怕是又要沸腾好几天了。而我这“软饭硬吃”的名声,看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天宝十三载,五月初一。
长安城的清晨,是被巷口那几株老桂树偷偷泄露的甜香唤醒的。那香气像个顽皮的精灵,裹挟着初夏微凉的晨风,一缕缕、一丝丝,顽皮地钻进李府那新漆不久的门槛,萦绕在每一个忙碌的角落。
我此时此刻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梯子上颤巍巍的阿东。这小子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片金箔“囍”字往门楣上贴。那金箔在初绽的晨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细碎而耀眼的光芒,晃得人心里都跟着亮堂起来。
梯子轻轻晃了晃,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立柱:“慢着点,阿东!别蹭花了那抹金——这可是要贴三十年,见证咱们府上风风雨雨的!”
阿东稳住身形,低头擦了把额角沁出的细汗,嘿嘿笑道:“老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倒是您,从昨儿个起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奴才夜里起来,还听见您在房里踱步,怕不是把枕头都揉破了吧?”
我被他戳穿,老脸一热,正想反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金灿灿的“囍”字上。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李冶,我的季兰,那带着几分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声音:“子游,我的石榴霞帔熨好了吗?可不敢有半点褶皱。”
声音刚落,杜若便捧着叠得方方正正、仿佛一块巨大红宝石般的霞帔走了出来。她步子轻盈,月白色的衬裙裙摆拖在光洁的地板上,像漾开的一泓清泉。
那霞帔本身是用最上等的绸缎裁成,浸染了石榴汁般浓烈纯粹的朱红,上面用金线绣了足足百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每一只凤凰的嘴里都衔着一颗圆润饱满的东珠,珠光与金辉交映,华贵不可方物。
“夫人,试试?”杜若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冶踩着软底绣鞋走了出来。她今日未施粉黛,发间只简简单单插了一支素银簪子,然而那双独特的金眸一扫过来,便仿佛将满室的光华都敛在了眼底。她指尖轻轻扯了扯霞帔的边角,微微蹙眉:“杜若姐姐,这……会不会太艳了?我总觉得有些压不住。”
我看着眼前的人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白衣胜雪,与外罩的榴红霞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裙裾上若隐若现的金线牡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
我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艳什么?我的季兰,穿什么都像是从九天瑶池的画里走出来的仙子,这霞帔能穿在你身上,是它的福分。”
她耳尖瞬间泛上一抹薄红,如同上好的胭脂洇开了水,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却掩不住唇角弯起的弧度,转身又去检查那几个早已收拾妥当的箱笼——那是杨国忠府上派人来取,要提前一日送进相国府的。
杜若在一旁帮她再次整理锦被的边角,月娥则抱着个精致的锦盒,像只灵巧的雀儿凑了过来:“季兰姐姐,这是我昨晚特意给你熬的安神膏,用了新晒的桂花和上等茯苓,晚上睡前涂在太阳穴,保证你睡得香甜,明日做个最美最美的新娘子!”
正说着,云彩和云霞这对双胞胎从后院小跑着进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红绸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盒子。“夫人!夫人的凤冠我们也检查好啦!用红绸裹了三层,绝对压不坏一丝一毫!”
我望着这群将李冶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却满心关怀的女子们,心头蓦地一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两年前在乌程别院初见她时的模样——那时的她,看似放纵不羁,饮酒度日,指尖常沾着脂粉香,可那双金眸深处,却藏着比星子还要明亮、还要倔强的光芒。
如今,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冠,竟也要嫁作人妇,成为我李哲的妻子,身边还有了这么多真心疼她、护她的姐妹。这感觉,奇妙得如同梦境。
“夫人!夫人快些吧!” 春桃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杨相府来接箱笼的轿子已经在角门候了三刻钟了!再磨蹭下去,相爷该派大管家亲自来催了——那多不好意思!”
李冶闻言,走到那面熟悉的菱花镜前,指尖轻轻拂过鬓边那支我昨日才为她戴上的赤金攒珠步摇。镜中人,雪肤花貌,金眸流转,那层淡淡的薄雾般的光晕,让她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美。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身月白襦裙下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安静地孕育着我们俩的骨血,连带着她的呼吸,似乎都比往常更轻柔了几分。
“昨日杨相派人传话,说新娘子未过门前,需得先住进相国府‘压福’,”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不确定,“子游,我总觉得……这像在演一场给全长安看的大戏。”
我握住她微凉的手,她指尖的薄茧蹭着我的掌心,带来真实的触感。我看着她簪子上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翡翠坠子,语气坚定:“不是戏。季兰,你还记得吗?两年前在乌程别院,你给醉酒的我熬姜汤,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我们逃亡到扬州码头,你把最后半块救命的炊饼硬塞给我,自己偷偷啃冷馒头……如今这些所谓的‘演戏’,这些规矩礼制,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把当年那些‘不敢想’、‘不敢要’,变成明明白白、堂堂正正的‘我愿意’。”
说到动情处,我有些激动地收紧手掌,“季兰,你……你真的决定今晚住相国府?要不……我还是去跟义父说说,咱们不讲究这些,你就住家里,我心里踏实。”
李冶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纤纤玉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我的胸口:“傻子!这是礼制,杨相义父亲自定的,岂能儿戏?再说……”她故意拖长了音调,金眸里闪过狡黠的光,“我要是今晚还住家里,明天你怎么来‘迎亲’?我又怎么好意思‘哭嫁’?难道要你明天一大早爬李府的墙头,把我抱下来不成?”
旁边立刻传来一声没忍住的“噗嗤”笑声——是杜若。她今日穿了件浅粉色的襦裙,正扶着月娥的胳膊走过来。月娥还是那副精灵古怪的样子,扎着可爱的双髻,手里捏着方绣帕,冲我挤眉弄眼:“老爷,您可听见了?季兰姐姐明天可是打算‘哭断长城’的,您今晚可得吩咐厨房,多备些红糖水、润喉汤才是正理!”
“月娥!就你话多!”李冶佯装恼怒,瞪了她一眼,自己却先忍不住,弯着眉眼笑了起来,方才那点淡淡的愁绪瞬间被冲散了。
“好了好了,时辰真的不早了,该动身了。”李冶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府里熟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存起来。
她转身对杜若道,“杜若姐姐,劳烦你帮我把床头那个小叶紫檀的茶叶盒带上——我试过了,相国府的茶虽好,总不如咱们自己的瑞草魁合胃口,要是晚上渴了,就泡这个。”
杜若笑着接过那精致的木盒,打趣道:“放心吧,我的好夫人,有我在那边照应着,保管没人敢委屈了你,连茶水都得是合你心意的。”
云彩和云霞也赶忙递上一个绣工精美的锦囊:“夫人,这里面装的是我们姐妹俩前几天新晒的桂花,香着呢!晚上要是想家……想老爷了,睡不着,就拿出来闻闻,就跟在家里一样。”
这时,阿东快步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老爷,您的喜服也备好了。”说着,他将衣服递给了旁边的春桃。
我瞥了一眼,是一套石青色素面锦袍,料子极好,低调而奢华,胸前用更深的丝线绣着暗纹麒麟,腰间配着同色玉带,脚下是一双崭新的皂靴。阿东躬身道:“老爷,相国府的管家又来催问了一次,说是吉时已到,请您和夫人过去,要行‘纳采’之礼了。”
“知道了。”我点点头,看向李冶。
她也正看着我,眼眸清亮,背起了那个装着她随身物品的小箱笼,对我展颜一笑,如同晨曦破晓:“走吧,再磨蹭下去,相国府准备的早茶点心真要凉透了,义父该说我们不懂规矩了。”
长安街市上,晨风里已经夹杂了胡麻炙烤的香气,诱人食指大动。我牵着李冶的手,并肩走在通往相国府的路上。她的手有点凉,指尖纤细。我将她的整只小手都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低声问:“紧张吗?”
“嗯。”她出乎意料地承认得很干脆,声音细细的,“昨天夜里,梦见乌程那片桃花林里,你背着我趟过溪水,结果脚下踩滑了,我们两个人都‘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成了落汤鸡。”
我忍不住笑出声,握紧了她的手:“那明日我背你走相国府的红毯,保证步步安稳,绝不踩滑,如何?”
她轻轻捶了下我的胸口,力道轻得像是在挠痒痒:“油嘴滑舌!谁要你背了,那么多人看着呢……”
说说笑笑间,气势恢宏的相国府已然在望。那门楣果然比我们李府高了不止三尺,上面纯金打造的“囍”字,边缘还用朱砂精心描画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尊贵。
管家早已候在门外,穿着一身石青色圆领袍,显得格外精神干练,手里捧着一个描金漆盒,见到我们,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李大人,李夫人,相国已在正厅等候多时了。这是相国给季兰姑娘预备的一点见面礼,聊表心意。”
我接过漆盒,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翡翠步摇,那翡翠通体碧绿,水头极足,雕成了繁复的缠枝莲纹,流苏是用小指肚大小的南海珍珠串成的,长长地垂落下来,想象着在她鬓边摇曳时,定能晃出一片细碎迷离的光晕。我将盒子递给李冶:“义父的心意,收着吧。”
李冶接过步摇,指尖轻轻触摸着那冰凉的翡翠叶子,微微发抖,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哽咽:“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何德何能,受得起这么贵重的礼物……”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一个洪亮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只见杨国忠捏着一盏碧螺春,缓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