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撕扯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灵魂层面的剧烈眩晕和无处不在的、仿佛每个“粒子”都被强行重组过的虚脱感。跃迁结束了,但那种超越常规物理法则的暴力移动所带来的后遗症,依旧在“远行方舟”的每一个角落回荡。
方舟内部,灯光极度黯淡,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照明,大部分能量都被用于稳定跃迁后脆弱不堪的船体结构。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过热后的焦糊味、能量泄漏的刺鼻臭氧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异度空间的冰冷尘埃气息。
林烬的熵核缓缓从抵御跃迁冲击的紧绷状态中松弛下来,暗金色的外壳上,那些细微的裂纹似乎又扩大了一丝,内部三股力量的平衡点摇摇欲坠。强行铭刻空间烙痕并承受超远距离随机跃迁,几乎榨干了他最后的力量储备。此刻,一股深入骨髓(如果他有的话)的疲惫和虚弱感席卷而来,让他几乎想要立刻陷入沉眠。
但他不能。
他的能量触须如同母亲的手一般轻柔而坚定地包裹着能量池中的婴儿,仿佛在保护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小家伙在跃迁的剧烈颠簸中似乎受到了惊吓,即使处于深度沉睡,那小小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呼吸也略显急促,仿佛在梦中也感受到了不安。
林烬见状,立刻分出一丝最温和的能量波动,这丝能量波动就像一首无声的摇篮曲,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额头,温柔地安抚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那原本蹙起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甜美的梦乡。
确认婴儿无恙后,林烬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感知力如同受伤野兽的触角一般,小心翼翼地向外延伸,去探查这片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新环境。
然而,当他的感知力刚刚触及这片新环境时,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片寂静。这寂静异常深沉,没有丝毫的声响,甚至连一丝微风的吹拂都没有。这种绝对的安静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种比虚空更加深沉的、绝对的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某种东西吞噬了,连能量流动的细微嗡鸣都显得格外遥远和模糊。
透过观测平台破损的晶体窗口向外望去,景象令人心悸。
方舟似乎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巨大晶体碎片构成的“海洋”之中。这些碎片大小不一,小如尘埃,大如山岳,形状各异,但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黯淡的灰白色,仿佛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化与能量枯竭。它们缓慢地、无声地漂浮、碰撞,偶尔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火花,旋即又湮灭在更深的黑暗里。
这里没有恒星的光芒,只有极远处一些稀疏的、仿佛垂死星辰发出的微弱余光,勉强勾勒出这片残骸之海的轮廓。一种荒凉、古老、被彻底遗忘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某个古老战场的遗迹?一个死亡星系的坟场?还是宇宙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荒芜角落?
【跃迁结束……目的地坐标……未知星域……】
【方舟结构完整性……41%……多处区域失压……】
【能量储备……3.7%……仅能维持基本生命保障及最低动力……】
【外部环境扫描……高浓度惰性能量粒子……存在未知空间褶皱……建议极端谨慎……】
方舟受损的智能系统断断续续地汇报着令人绝望的数据。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他们虽然成功逃离了帝国的追捕,但也几乎变成了一艘在死亡之海中漂浮的、随时可能解体的废船。
守秘者长老的身影出现在“静默之间”门口,它的状态比林烬好不了多少。原本优雅的身形显得佝偻,灰白色的肌肤失去了光泽,额间的水晶簇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燃烧方尖碑本源和主持“远行者协议”的代价,几乎耗尽了它最后的生命力。
【我们……暂时安全了。】 长老的意念沙哑而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与沉重。【但代价……太大了。】
它的目光扫过大厅内仅存的不到十名守秘者,每一个都带着伤,眼神中充满了悲痛和对未知的恐惧。星木同盟最后的火种,已然黯淡到了极点。
【我们需要休整,需要能量,需要修复方舟。】 林烬的意念同样疲惫,却保持着冰冷的理智。【扫描这片残骸,寻找任何可能利用的资源,尤其是能量源。】
【已经在做了。】 长老指向一块尚能工作的屏幕,上面显示着对外部残骸的初步扫描结果。【大部分晶体碎片已彻底死亡,能量反应近乎于无。但是……】
屏幕上的图像放大,聚焦在远处一块异常巨大的、形状相对规则的菱形晶体碎片上。
【……探测到那块碎片内部,有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结构的能量残留信号。非常古老,非常微弱,但……似乎与同盟的某些古老造物频率有……微弱的相似之处?】
微弱的相似之处?星木同盟的遗迹?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绝望的黑暗中点燃。
尽管方舟状态极差,但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经过短暂的商议和风险评估,决定派遣一支最小规模的侦察队,乘坐仅存的一艘状态相对完好的小型侦察艇,前往那块异常的菱形晶体碎片进行探查。
侦察艇由一名伤势较轻的守秘者驾驶,林烬的熵核则附着在侦察艇外部,负责警戒和应对可能的危险。他需要亲自确认那里的情况,尤其是是否存在与星核相关的风险。
小型侦察艇如同离巢的幼鸟,颤抖着脱离伤痕累累的方舟母体,小心翼翼地滑入那片寂静而危险的残骸之海。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片区域的诡异。那些漂浮的晶体碎片并非完全死物,偶尔会自发地调整方向,仿佛有看不见的引力线在牵引。空间结构也极不稳定,侦察艇的传感器不时报警,提示遭遇了微小的空间褶皱或引力异常。
经过漫长而又紧张的半个标准时的谨慎航行,侦察艇终于缓缓地靠近了那块巨大的菱形晶体碎片。远远望去,它就像一座神秘的冰山,在黑暗的宇宙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随着距离的拉近,这块碎片的真面目逐渐展现在眼前。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灰色调,仿佛是被时间和空间所侵蚀。表面布满了无数的撞击和侵蚀痕迹,这些痕迹交错纵横,使得原本应该光滑的表面变得凹凸不平。然而,在这些伤痕之下,依然能够依稀辨认出曾经那光滑的棱角,它们如同沉睡的巨兽,静静地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这块碎片的规模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它的大小堪比一座小型城市,如此巨大的物体却能在这片残骸之海中静静地悬浮着,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它的存在既显得突兀,又似乎是这片宇宙废墟中的一部分,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人不禁对它的来历产生更多的好奇。
侦察艇小心翼翼地绕着碎片缓缓飞行,仔细观察着它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可能的入口或异常点。艇上的各种探测设备都在全功率运行,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突然,林烬的熵核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悸动!
并非来自那块碎片,而是来自他体内那丝被封印的星核本源!那悸动非常轻微,带着一种……疑惑和遥远的共鸣感?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附着在侦察艇外部的感知,捕捉到了碎片表面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传来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那波动极其古老而晦涩,但确实与星木同盟的能量特征有那么一丝相似,却又更加……原始和冰冷?
【发现异常能量源点。】 守秘者驾驶员也报告了同样的发现。
侦察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凹陷。靠近后才发现,那并非自然形成的凹陷,而是一扇被厚重晶体尘埃覆盖的、巨大的菱形闸门的边缘!闸门的中心,刻着一个已经模糊不清的、由简单线条构成的徽记——那是一个被环形的星辰脉络所环绕的、抽象的树木图案!
虽然风格更加古老和粗犷,但林烬和守秘者都瞬间认出了它——这确实是星木同盟的标记!但比他们在“方尖碑”所见到的任何标记都要古老!
这里真的是一处星木同盟的遗迹!而且可能是年代极其久远的先驱者遗迹!
闸门紧闭,严丝合缝,似乎已经封闭了无数岁月。
【尝试连接接口,破解门禁。】 驾驶员操控侦察艇伸出探针,试图与闸门旁一个疑似控制面板的结垢区域建立连接。
过程很不顺利。能量信号极其微弱,接口协议古老到无法识别。
就在守秘者驾驶员一筹莫展之际,林烬心中一动。他尝试着,将一丝极其细微的、蕴含着世界树气息的能量波动(源自他与婴儿的深度连接),顺着侦察艇的探针,缓缓注入那个疑似控制面板。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就在几秒钟之后,突然间,一阵低沉而微弱的嗡嗡声响起。这声音如此之轻,就像是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机括被轻轻触动时所发出的声音一般。
这阵声音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长河,从那紧闭的闸门内部传出,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随着这阵嗡嗡声,原本模糊不清的闸门中心处,那个树木星辰徽记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它似乎在努力挣扎着,想要展现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终于,经过一番艰难的努力,那徽记闪烁了一下极其黯淡的光芒,这光芒如此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但就是这微不可察的一闪,却像是一个信号,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厚重的闸门开始缓缓移动。这声音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仿佛这闸门已经许久未曾开启,而现在它正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打开那道紧闭的缝隙。
在这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中,闸门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最终,它终于缓缓地打开了一道仅容侦察艇通过的狭窄缝隙。
一股冰冷、干燥、带着远古尘埃气息的风,从门缝内吹拂而出。
侦察艇谨慎地驶入闸门后的黑暗空间。
内部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殿堂。殿堂的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是由同样的暗灰色晶体构成,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许多地方已经崩塌,巨大的晶体柱横亘在地,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晶体尘埃。
这里显然已经废弃了极其漫长的岁月,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殿堂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由黑色不明金属打造的方尖碑!其造型与“方尖碑”遗迹中用于封锁星核碎片的黑石方尖碑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古朴,表面刻满了无法解读的、扭曲如藤蔓般的古老文字。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方尖碑的基座前,平放着一具水晶棺椁。
棺椁是透明的,里面躺着一具早已化为枯骨、却依旧保持着完整人形的遗骸。遗骸的骨骼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淡金色,穿着早已风化但依稀能辨出风格的古老服饰,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握着一块巴掌大小、不断散发着微弱乳白色光晕的菱形水晶。
那块菱形水晶,正是微弱能量信号的源头!
侦察艇缓缓降落在棺椁旁。林烬的熵核脱离艇身,悬浮在棺椁上方,仔细感知。
那具淡金色的骨骼,显然属于一位星木同盟的成员,但其体质似乎与后来的守秘者有所不同。而那块菱形水晶……
就在林烬的感知触及水晶的瞬间——
嗡!
他体内的星核本源再次悸动!但这一次,不再是疑惑,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渴望与警惕交织的复杂情绪!
同时,那块菱形水晶仿佛被唤醒,乳白色的光晕骤然亮起!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意念流,如同潮水般涌入林烬的意识!
并非攻击,而是一段……记录!一段跨越了无尽时光的信息遗言!
【……后来者……】
【……当你听到这段信息……说明‘终末回响’协议……已至少部分启动……】
【……我乃‘先驱者’阿尔法-7……奉‘起源议会’之命……驻守此‘寂静哨站’……监测‘虚无之海’的波动……】
【……大灾变降临……信号中断……议会沉寂……】
【……哨站能量枯竭……同胞皆逝……唯我借‘心核’之力……苟延残喘……记录最后的数据……】
【……监测显示……‘虚无之海’深处的‘它们’……活动频率正在异常升高……】
【……‘摇篮’计划……或许是唯一的希望……寻找‘起源之星’……重启‘世界树’……】
【……小心……帝国的背后……有‘它们’的……影子……】
【……我的使命……结束了……】
【……将此‘心核’……带回……或许……对你们……有用……】
信息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具淡金色的骨骼,在那块被称为“心核”的菱形水晶光芒达到最亮的瞬间,悄然化为了飞灰,仿佛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得以安息。
乳白色的“心核”缓缓漂浮起来,悬浮在林烬的熵核面前,散发着温和而精纯的能量波动。这种能量与婴儿的世界树之力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凝练,而且……似乎对稳定他体内躁动的力量,有着奇异的安抚作用。
“它们”?帝国的背后有“它们”的影子?“它们”是指清道夫?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起源之星”?“重启世界树”?
信息量巨大,且充满了令人不安的预示。
林烬沉默地看着那块“心核”,又感知了一下方舟和婴儿的方向。
这次探索,找到的不是急需的能量,而是一个可能更加重要的……线索和工具。
就在林烬准备携带“心核”返回侦察艇时——
嘀!嘀!
侦察艇的传感器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方舟的方向!
守秘者驾驶员惊恐的声音传来:“方舟遭遇未知能量场侵袭!生命保障系统受到干扰!‘萌芽’的生命体征出现剧烈波动!”
什么?!
林烬的熵核瞬间爆发出凌厉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卷起那块“心核”,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侦察艇!
“立刻返航!”
侦察艇引擎发出过载的轰鸣,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向方舟!
就在侦察艇即将冲出菱形晶体碎片闸门的刹那——
林烬猛地回头,看向那座古老的黑色方尖碑。
只见方尖碑基座下方,那些原本死寂的古老文字,不知何时,竟然散发出了极其微弱的、与“心核”同源的乳白色光芒,组成了一个短暂的、复杂而眼熟的图案——
那是一个简化的世界树,其根系深深扎入一个漩涡状的符号中。
而这个旋涡符号……与林烬之前感受到的、这片残骸之海深处那令人不安的“虚无之海”,以及星核低语中提到的“回归”,何其相似!
难道这座“寂静哨站”监视的“虚无之海”,就是星核渴望回归的“源头”?!
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恐怖的猜想,浮现在林烬的意识中。
但他没有时间深思了,侦察艇已冲出碎片,方舟的危机迫在眉睫。
新的谜团与旧的危机交织,生存的道路,似乎永远伴随着更深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