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廿载光阴叠旧痕,三世家风酿作醇。
针线穿连今古意,坟前笑看子孙繁。
不必碑前多洒泪,且将薪火递儿孙。
此身纵是归尘壤,自有家风续后昆。
林骁坐在老宅的门槛上,看着轩轩的儿子小望在院里追着蝴蝶跑,那扎着羊角辫的模样,像极了六十年前的二姐。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声儿比二十年前更轻了,却依旧能荡开满院的阳光——晒谷场上摊着新收的玉米,竹筐里盛着重孙媳妇蒸的枣馍,窗台上摆着玄孙画的全家福,画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连门槛上打盹的老猫都占了个角落。
“太爷爷,您看我给太奶奶绣的帕子!”小望举着块方布跑过来,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朵野菊,针脚比当年轩轩初学乍练时还稚拙,却让林骁想起母亲教二姐绣花的模样——那时母亲总说“线歪了不怕,心正就中”,此刻这帕子上的针脚,倒像是把这句话绣进了布里。
他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布面的温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二姐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日。她躺在病床上,把轩轩的手塞进他掌心,说“哥,咱林家的手艺,不能断在我这儿”。如今轩轩的布店开成了镇上的老字号,盘扣技法被列了非遗,小望这一辈的孩子,周末还会来老宅学绣花,说是“给太奶奶太姥姥们交作业”。
“去把你爷爷叫来,说该上坟了。”林骁把帕子叠好,放进竹篮里——这篮里装着给列祖列宗的供品:大女儿的孙女烤的芝麻酥,按母亲的方子减了糖;二女儿的孙子酿的米酒,比当年二姐的手艺更醇厚;还有小望绣的帕子,要给太奶奶们当“新花样”看。
轩轩拄着拐杖进来时,鬓角的白霜比林骁还厚。他手里捧着个木盒,里面是三代人的针线笸箩:最上面是小望的塑料剪刀和彩色线团,中间是轩轩用了半辈子的牛角梳和顶针,最底下是二姐留下的铜剪子,剪刃上的包浆亮得像涂了油。“爹,都备齐了。”他把木盒放进竹篮,“小望说,要给太姥姥们表演新学的盘扣结。”
上坟的队伍拉得很长:林骁被重孙扶着走在最前,轩轩拎着竹篮紧随其后,小望牵着妹妹,后面跟着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手里都捧着自己做的“供品”——有玄孙捏的泥老虎,有重孙女画的全家福,还有个刚会走路的小家伙,举着块啃了一半的枣馍,奶声奶气地喊“太爷爷吃”。
坟地在半山腰,父母的老坟早已郁郁葱葱,二姐的坟挨着,旁边新添了大女儿的墓碑,去年刚立的,碑上的照片里,她还笑着举着绣花绷子。孩子们在坟前散开,七手八脚地摆供品,小望把帕子系在母亲坟前的野菊上,妹妹则把泥老虎摆在太爷爷的碑脚,说“给太爷爷看大门”。
“爹,娘,二姐,大姐。”林骁对着墓碑们说话,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您看这一大家子,都好好的。当年您总说‘人活一辈子,就为了看着后人笑’,现在您看见了,笑得多欢。”
轩轩往火盆里添了把黄纸,火苗窜起来,映出他眼角的泪:“妈,我把布店交给小望了,他比我有出息,还开了网店,把咱家的盘扣卖到了国外。您教我的‘针脚要密,人心要实’,我传给孩子了,他记着呢。”
小望忽然扯开嗓子唱起来,是轩轩教他的老调子,词儿是自己编的:“太奶奶的针,太姥姥的线,一针一线连成片……”孩子们跟着起哄,笑声惊起了坟头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天边,像撒出去的一把种子。
林骁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父母走的那年,他以为天塌了;想起二姐走的那天,他怕这手艺断了;想起大女儿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爹,咱家的根扎得深,风吹不倒”。如今看来,她们都没说错——所谓传承,从不是把物件锁进柜子,而是让日子在后人的手里,活得热气腾腾。
火盆里的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落在孩子们的发间、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星。林骁弯腰捡起片纸灰,对着阳光看,灰蝶的翅膀薄得透明,却仿佛能托起百年的光阴——从母亲教二姐绣花,到二姐教轩轩盘扣,再到轩轩教小望经营布店,一代又一代的手,牵着日子往前走,针脚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冰冷的规矩,而是热乎乎的生活。
“该回家吃饭了。”林骁站起身,重孙赶紧扶住他。远处的老宅升起炊烟,像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坟地的思念,一头系着院里的饭菜香。
下山时,孩子们跑在前面,轩轩跟在林骁身边,手里的竹篮轻了,却仿佛更沉了。“爹,您说太爷爷太奶奶们,是不是在跟着咱回家?”轩轩的声音很轻。
林骁笑了,望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母亲绣的被面:“早跟着呢,你看那炊烟,不就是她们在灶前忙活的影子?”
老宅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重孙媳妇探出头喊:“吃饭啦——”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起更多的雀儿。林骁忽然明白,所谓大结局,从不是曲终人散,而是这烟火气,这笑声,这一针一线连起来的日子,能在岁月里,一遍遍地从头开始,一年年地,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