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
深水埗的夜晚，从来不属于宁静。霓虹灯牌像垂死挣扎的器官，闪烁着廉价而刺眼的光芒，将潮湿的空气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瘴气。街道两旁，摊贩的吆喝声、老旧音响放出的粤语金曲、还有车辆不耐烦的喇叭声，交织成一首永恒的城市背景噪音。而最近，这片熟悉的喧嚣底下，涌动着一股更为晦暗、粘稠的暗流。
“挑！又系呢啲‘鬼碟’？”一个穿着花衬衫、趿拉着人字拖的古惑仔，在一个挤满杂物的摊位前停下，用指尖捻起一张用简陋塑料袋封着的Vcd。光盘封面是粗糙的电脑合成图——一片扭曲的、仿佛由生锈金属和腐烂血肉构成的深海景象，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形生物在其中游弋，标题用滴着黏液风格的字体写着：《深海鲜境：拉莱耶的呼唤》。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眼神偶尔掠过一丝精明。“阿哥，好眼光啊，‘海洋探索频道’最新纪录片嚟噶，好刺激?！十蚊三张，买多平多啦。”
“纪录片？我睇你似当我哋系水鱼。”花衬衫古惑仔嗤笑一声，却还是掏了钱，“我大佬话，呢只碟‘好劲’，睇完发梦都觉得自己识游水，仲好过食丸仔啊！”
类似的交易，在今夜深水埗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这些被称为“鬼碟”或“预言Vcd”的盗版光盘，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底层市民和帮派成员中流传。它们仿佛一夜之间从潮湿的缝隙里滋生出来，由和联胜这个老牌社团牢牢掌控了源头和流通渠道。
……
“黄SIR，呢单嘢好邪门啊。”
重案组督察黄启发，一个身材微胖、常因做事鲁莽冲动被上司训斥但又不失正义感的老差骨，此刻正皱着眉头，看着桌上伙计收缴回来的几箱“鬼碟”。他随手拿起一张，封面那令人不适的图案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邪门？深水埗乜嘢古怪嘢冇啊？之前咪又系有啲咩‘午夜凶铃’录像带，结果呢？咪又系啲人自己吓自己！”黄启发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打鼓。最近接到好几起离奇报案，都说家人看了某种光盘后行为异常，要么连续做噩梦尖叫惊醒，要么眼神呆滞地念叨着听不懂的语言，甚至有人产生幻听，说总能听到规律的、像是生锈齿轮转动的摩擦声和低沉的海浪声。
“唔同啊，黄SIR。”年轻警员阿强压低声音，“我睇过其中一只嘅片段……”
“你睇咗？！你个衰仔唔怕死啊！”黄启发眼睛一瞪。
“我……我好奇嘛。”阿强缩了缩脖子，“就睇咗几分钟，画面好渣，噪音又大，但系……我昨晚发梦，梦见自己喺一个好深好黑嘅海底，周围都系生锈嘅大机器，同埋……同埋一啲好似人又好似鱼嘅嘢喺度郁紧，好真实！醒咗之后成身冷汗，个心跳咗成日！”
黄启发盯着阿强苍白的脸，不像在说谎。他掂量着手里的光盘，那轻飘飘的塑料片，似乎蕴含着某种不祥的重量。“和联胜班扑街，搞乜鬼？唔通新嘅揾钱方法？”
他决定亲自去仓库看看。根据线报，和联胜存放这些光盘的一个重要仓库，就在鸭寮街一栋唐楼的地下车库。
……
与此同时，和联胜的一个小头目**丧基**，正带着两个马仔，在一家游戏机厅的后巷里堵住了一个欠债不还的赌鬼。
“阿成，笔数拖咗好耐咯，当我丧基流嘅？”丧基叼着烟，用手里卷起的报纸拍打着对方的脸。
“基哥……基哥再俾多次机会啊，我一定还，一定还！”阿成吓得浑身发抖。
“机会？”丧基狞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鬼碟”，不由分说地塞进阿成手里皱巴巴的超市塑料袋里，“咁啦，俾只‘好嘢’你叹下，听日再嚟同你倾。记住，返去一定要睇啊，包你爽上天！”
阿成面如死灰，他听说过这些光盘的邪门，连连摆手：“唔好啊基哥！我唔要啊！”
“嗯？”丧基眼睛一瞪，身后两个马仔立刻上前一步。
阿成不敢再反抗，拿着那张仿佛烫手山芋的光盘，连滚爬爬地跑了。
“哼，睇完呢只‘豪华套餐’，听日唔使我去搵你，你自己都会黐线走返嚟。”丧基得意地吐了个烟圈。他们早已发现，这些光盘不仅能赚钱，还能作为一种高效的精神打击武器。把特定的、据说“诅咒”更强的光盘强行塞给目标，不出几天，对方要么精神崩溃任人摆布，要么就会变得狂躁富有攻击性，轻易就能挑起事端。有个不开眼的家伙，把丧基强行塞给他的光盘在自己家的dVd机里播放了，结果第二天邻居就发现他把自己家的电视砸得粉碎，嘴里还不停地嘶吼着“齿轮！加入我们！”之类的胡话。
……
黄启发带着一队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鸭寮街的目标唐楼。地下车库的卷闸门紧闭着，但旁边一扇小门的锁已经被伙计用工具悄无声息地弄开。
“行动！”黄启发低喝一声，率先冲了进去。
车库内灯光昏暗，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然而，与预想中堆满杂物的场景不同，眼前的一切让所有警员都倒吸一口凉气。
仓库内部异常“整洁”。成千上万张“鬼碟”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座闪烁着诡异虹彩的墓碑。它们按照封面图案的颜色和风格分门别类，有的区域是深邃的幽蓝色（标注“深海探索系列”），有的是刺眼的铁锈红（标注“工业启蒙系列”），还有的则是令人作呕的肉粉色与金属灰交织（标注“进化之路系列”）。空气里不仅有无孔不入的霉味，更隐隐飘荡着一股像是机油混合了海腥气的怪味。
“唔好乱摸！”黄启发提醒手下，他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堆光盘前。随手拿起几张，封面依旧是那种粗糙而精神污染的图案。但当他翻看其中几张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那张封面，不再是合成的怪物或海底废墟，而是一张清晰无比的照片！照片里，他自己，黄启发，穿着今天这身衣服，倒在一条肮脏的后巷垃圾堆旁，胸口一片血肉模糊，眼睛瞪得老大，失去了所有神采。照片的背景，就是这栋唐楼的外墙角落！
“噗通”一声，黄启发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光盘掉在地上。他猛地又抓起旁边几张。
第二张，是他坐在自己那辆破旧的私家车里，车窗被砸碎，他的头歪在一边，太阳穴上有个清晰的弹孔。
第三张，是他浮在维多利亚港浑浊的水面上，脸色青白，身体肿胀。
第四张，第五张……每一张光盘的封面，都是他黄启发不同死法的、栩栩如生的照片！
“啊——！”旁边传来一声惊叫，是警员阿强。他手里拿着的光盘封面，是他自己被无数扭曲的、带着吸盘的触手紧紧缠绕、勒至变形的画面。
“我这张也是！”“还有我的！”其他警员也纷纷发现了异常，他们手中的光盘封面，都变成了他们自己以各种恐怖、离奇方式死去的影像。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警员中蔓延开来，仓库里原本就昏暗的灯光此刻仿佛更加摇曳不定，空气中那股机油与海腥混合的气味也变得越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冷静！全部人冷静！”黄启发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厉声喝道，“系幻觉！呢啲都系假嘅！系啲药水或者咩特殊印刷技术！”他嘴上这么说，但手心的冷汗和加速的心跳出卖了他。这绝不是普通的盗版光盘，和联胜背后，一定藏着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搜！仔细搜！睇下有无其他线索！”黄启发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警员们强忍着不适，开始搜查。在仓库最深处，一个用废弃纸箱隔出来的小空间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专注地看着一台老旧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屏幕幽幽的光芒，是他周身唯一的光源。
“唔好动！警察！”黄启发举枪，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是和联胜负责这个仓库的小头目，花名**四眼明**。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
“阿SIR，抄牌啊？我哋呢度卖嘅都系正版卡通片嚟噶。”四眼明的声音平淡无波。
“卡通片？”黄启发气得想笑，指了指周围那些封面惊悚的光盘，“你同我讲呢啲系卡通片？！仲有，点解我哋睇到嘅封面……”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四眼明恰好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仓库顶部那盏接触不良的昏暗灯泡，闪烁了几下，一道短暂而清晰的光线，穿透了他那厚厚的镜片。
就在那一瞬间，黄启发看到了。
在四眼明的眼镜片后面，他的瞳孔——那不是人类的瞳孔！那不是圆形的，而是两个极其精密、正在缓缓逆时针旋转的**微型齿轮**！金属的质感，细密的齿牙，在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非生命的微光。
黄启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后面质问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股比看到自己死亡照片更深沉、更本质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那不是疯狂，不是幻觉，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将生命与机械冷酷融合的“存在”。
四眼明似乎察觉到了黄启发的失态，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非人的、近乎慈悲却又无比残酷的微妙表情。他透过那双重度数的镜片，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放大的警察，仿佛在观察一只偶然爬过齿轮缝隙的蝼蚁。
仓库里，只剩下老旧灯泡电流通过的“滋滋”声，以及那无数沉默光盘所散发出的、无声的疯狂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