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夜空,从未如此“喧闹”过。
不是霓虹招牌的闪烁,不是大排档的喧嚣,也不是古惑仔的劈友声,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刺骨,仿佛来自历史废墟深处的轰鸣。一台由废弃冰箱、破烂游戏机、报废按摩椅和各种电子垃圾拼凑而成的巨大怪物,正迈着沉重而扭曲的步伐,碾过鸭寮街狭窄的巷道。
它高达近三米,躯干是一台老旧的单门雪柜,门扉一开一合,露出里面不是冷冻格,而是纠缠蠕动的电缆和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灯管。一条由按摩椅靠背组成的臂膀随意扫过,路边摊贩的铁皮车棚就像纸糊般被撕裂。它的双腿是粗大的洗衣机滚筒和自行车骨架的诡异结合体,每一次落脚,都在水泥地上留下蛛网般的裂痕和油污的印记。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头部——如果那能称之为头的话。那是一个旧电视柜改造的结构,镶嵌着两台老式的凸面显像管电视,作为它的“眼睛”。屏幕上,没有面孔,只有不断闪烁、跳帧的黑白画面:日军战机轰炸启德机场、九龙城寨在烈火中燃烧、市民在混乱中奔逃……一段段香港沦陷时期的历史影像,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显像管幽暗的光芒中反复播放。
而更让这恐怖景象增添荒诞与战栗的,是它体内发出的声音。一台内置的、严重走音的卡式录音机,正以最大音量,播放着粤剧名曲《帝女花·香夭》的片段: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哀婉的戏曲唱腔,混合着机械运转的嘎吱声、金属摩擦的刺耳尖鸣,以及电路短路的噼啪作响,在这片被电子垃圾与旧日创伤笼罩的街区上空回荡,形成一首亵渎现实的安魂曲。
“怪…怪物啊!”
“快走!快走!”
“妈——!”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街坊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打翻的摊档、丢弃的货物散落一地。
废铁罗汉对周围的混乱漠不关心。它那显像管眼睛扫视着逃亡的人群,似乎在筛选目标。突然,一条由粗缆电线拧成的“触手”,从它按摩椅手臂的缝隙中猛地弹出,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卷住了一个因惊吓而瘫软在地的老伯。
“救命!救……”老伯的呼救声戛然而止。
触手顶端裂开,不是吸盘,而是一个闪烁着USb接口蓝光的金属探针,狠狠刺入了老伯的后颈。老伯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眼翻白,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短短几秒钟,探针收回,老伯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失去意识。而他的皮肤表面,隐约闪过一连串快速流动的、0和1组成的二进制数据流光晕。
他成了一个“人肉U盘”,被强行格式化和写入了某种未知的、充满痛苦的数据。
“目标开始活跃!重复,目标开始活跃!疏散所有平民!请求战术支援!” 远处,o记的探员在黄志诚的指挥下,试图建立封锁线,但常规的警用左轮和霰弹枪子弹打在那堆废铁拼凑的躯壳上,只能溅起几点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根本无法阻止其分毫。
“聂医生!这里太危险了!你必须后退!” 一名军装警员试图拉住正欲上前观察的聂宝言。
聂宝言推开他的手,秀美的脸庞上满是职业性的专注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她手中拿着一个便携式的频谱分析仪,屏幕上的波形图正疯狂跳动。“它在发射一种异常的生物电信号和低频共振波……这些信号模式……我从未见过!”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不断播放历史画面的显像管眼睛上。“那些画面……不是简单的录像播放。它们在……共鸣!与这片土地残留的某种‘记忆’共鸣!”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逆着逃亡的人流,踉踉跄跄地冲向了废铁罗汉。
是陈铁心。
他刚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他的脑髓。那废铁罗汉行走时发出的低频震动,那走调的《帝女花》,那显像管里闪烁的历史画面,像一把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脑海中尘封已久的、最黑暗的记忆闸门。
炮火、硝烟、母亲最后的哭喊、被焚毁的家园……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战争创伤,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与眼前这机械怪物同频共振。
“住手!住手!” 陈铁心嘶哑地吼叫着,他甚至没有武器,只是凭着一股源自本能创伤的愤怒,捡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木棍,冲向那庞大的钢铁造物。
废铁罗汉似乎感应到了这个充满“强烈信号”的个体。它缓缓转过身,一台“眼睛”的影像从轰炸画面切换成了一个小男孩在废墟中哭泣的特写。那条刚刚制造了“人肉U盘”的电缆触手,如同毒蛇般昂起,再次激射而出,直刺陈铁心的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巧的身影从侧面猛扑过来,将陈铁心撞开。是三元。她手中的改装点三八毫不犹豫地开火。
“砰!”
刻满符咒的子弹击中触手尖端,爆开的不是火光,而是一团诡异的、带着腥味的黑色盐晶。触手仿佛被灼伤般猛地缩回,尖端萦绕着细微的、如同静电般的黑烟。
“陈伯!你疯了!?” 三元持枪警戒,对着陈铁心吼道。
陈铁心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双眼赤红地指着废铁罗汉:“它……它在哭!你们听不到吗?它在用那些画面和声音哭啊!”
他的话在旁人听来如同呓语,但聂宝言却心头一震。她的分析仪上,捕捉到了陈铁心情绪激动时,周身散发出的微弱的、与废铁罗汉同频的异常生物电波。
战斗陷入了僵局。常规武器无效,三元的符弹似乎能造成一些干扰,但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废铁罗汉依旧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继续搜寻着“宿主”,将更多的恐惧和痛苦数据化。
“必须找到它的核心!它的驱动源!” 聂宝言对着通讯器大喊,“黄SIR,我需要机会靠近它!进行深度扫描!”
“太危险了!聂医生!”
“没时间了!等它走到人口更密集的区域,后果不堪设想!”
趁着废铁罗汉的注意力被三元和陈铁心吸引的瞬间,聂宝言咬紧牙关,借助街边废弃摊位的掩护,快速接近怪物。她手中拿着一个更精密的、类似医用扫描仪的装置,对准了废铁罗汉的躯干。
扫描波穿透层层叠叠的垃圾外壳。聂宝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显示屏上,她清晰地“看”到了怪物的内部结构。错综复杂的线路和能量管道,最终都汇聚向一个位置——位于“冰箱”躯干正中央,被大量缓存芯片和散热片包围的核心处理单元。
而那cpU的形状和材质,让见多识广的聂宝言也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现代的集成电路,而是一颗锈迹斑斑、甚至还能看到部分原始铸造纹路的……**日军炮弹壳**!炮弹壳的底部,似乎还被人工蚀刻上了一个扭曲、亵渎的符号,正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智不安的波动。
炮弹壳作为cpU,正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高效运转着,它不仅处理着数据,更似乎在不断吸收、放大着来自外界,尤其是来自陈铁心这类战争亲历者,以及这片土地本身所残留的……**痛苦、恐惧与怨恨**。
“找到了……”聂宝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它的cpU……是一颗未爆的日军炮弹壳!是战争的怨念!是那些死难者的痛苦记忆在驱动它!”
她的话通过通讯器,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陈铁心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是他多年心痛的病灶,是战争留给他永不磨灭的生理印记。
废铁罗汉似乎感应到了核心被窥探,变得更加狂躁。它“眼睛”里的历史画面播放速度加快,变成了令人眩晕的快速闪回。《帝女花》的唱腔也开始扭曲、变调,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和仿佛来自深渊的低语。
它放弃了其他目标,所有的“感官”都锁定在了聂宝言身上!多条电缆触手如同群蛇出洞,从不同角度向她袭去!
“聂医生!” 三元连续开枪,黑盐在空中爆散,勉强挡开两条触手,但仍有第三条触手如同毒鞭般抽向聂宝言的背部!
就在这危急关头,陈铁心猛地站了起来。他不再恐惧,不再迷茫,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巨大痛苦和彻悟的平静。
他不再试图攻击,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愕的举动——他张开双臂,迎着那废铁罗汉,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
“冇错!我哋记得!我哋一直都记得啊!”
“那些炮火!那些死人!那些喊声!我哋冇一日唔记得!”
“但系,我哋唔系要靠呢的仇恨同痛苦变成怪物!我哋系要记住!系要行落去!”
他的声音盖过了扭曲的戏曲和机械的轰鸣,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你呢个怪物!你听唔听到啊!呢个唔系机械人应该行嘅路!你呢个……你呢个只系香港人嘅集体创伤!系我哋所有人心里面,未曾好好处理过嘅伤口啊!”
“啪——咔——”
那抽向聂宝言的触手,在距离她背心只有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僵住。废铁罗汉庞大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凝滞。它那两台显像管眼睛里的画面,不再快速闪回,而是定格在了一幕——无数香港市民在战争结束后,默默地、艰难地从废墟中重建家园的黑白影像上。
《帝女花》的走调唱腔,也诡异地停了下来。
整个鸭寮街,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废铁罗汉体内零件偶尔发出的、无意义的“咔哒”声,以及陈铁心沉重的喘息声。
聂宝言惊魂未定地看着陈铁心,又看向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怪物。她手中的分析仪屏幕上,代表能量波动和异常信号的曲线,正在急剧下降。
陈铁心的话语,仿佛一种更高维度的“杀毒软件”,直接攻击了这“废铁罗汉”赖以运行的核心逻辑——那基于纯粹痛苦和怨恨的驱动能源。
它停下了。
不是被武力摧毁,而是被一个老人,用他最真实的创伤与最深刻的呐喊,暂时“说服”了。
然而,那颗作为cpU的炮弹壳,依旧在微微震颤着,上面那个亵渎的符号,闪过一丝不甘的微光。创伤可以被理解和安抚,但附着于其上的、来自远古的恶意,真的会如此轻易消散吗?
深水埗的夜,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