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汗水顺着小犹太（阮梅）的额角滑落，在下巴尖悬停片刻，“啪嗒”一声砸在军用级全息键盘的金属外壳上。这间所谓的“战略信息作战室”，不过是深埋在新界地底某处防核掩体里的铁棺材。惨白的无影灯从头顶浇下，映得她本就苍白的脸更无一丝血色，像一张被过度曝光的旧照片。空气里只有服务器阵列低沉持续的嗡鸣，还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阮小姐，这是最后通牒。” 站在她身后的李上校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一块被冻透了的钢板。他肩章上冰冷的金属星徽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点。“‘涅盘协议’需要锈蚀之主的底层神经密钥。要么你打开它，要么……我们打开你。”
他枯瘦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点了点，旁边透明维生舱内，方展博无声地悬浮在淡绿色的营养液里，口鼻覆盖着呼吸面罩，裸露的皮肤上连着十几条不同颜色的管线，如同被蛛网困住的飞蛾。维生舱外壁上投影着几条扭曲的、仿佛垂死挣扎的K线图——那是展博的意识在外部金融数据流中的最后锚点，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小犹太猛地闭了一下眼睛，纤薄的眼睑剧烈颤抖。再睁开时，那双曾在大时代金融浪潮里洞穿迷雾的清澈眼眸，只剩下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好。”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连接神经接口。”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她的太阳穴和后颈脊椎，细密的探针如毒蛇的牙，刺破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瞬间，冰冷的、非人的数据洪流冲垮了她的意识堤坝。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地下掩体。
她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海洋”之上。这“海水”是深不见底的墨绿，翻涌着，却无声无息。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巨大、缓慢旋转的金属结构——扭曲的齿轮堡垒，布满铆钉的蒸汽管道迷宫，锈迹斑斑如同史前巨兽骨架的塔吊丛林。空气（如果这能称之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铁锈味、机油味，还有一种更深邃的、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气，那是亿万年来浸泡在金属溶液里的血肉所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拉莱耶。不是沉没之城，是活着的、呼吸着的、以钢铁为骨、以腐肉为血的克苏鲁神经网络具象！
“目标节点，锁定。” 李上校冰冷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狱传来，强行在她意识里标注出一个方向。
小犹太的意识化作一道微弱的蓝色数据流光，艰难地在这片由噩梦构筑的机械尸骸之海中穿行。生满藤壶般锈蚀凸起的齿轮在她身边缓缓碾过，每一次咬合都发出震耳欲聋、足以碾碎灵魂的金属呻吟。
粗大的蒸汽管道破裂处，喷涌出的不是高温蒸汽，而是粘稠、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油状物，里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金属节肢的东西在蠕动。她必须集中全部精神，将毕生浸淫的金融数据流操控技巧转化为一种诡异的“赛博身法”，在无数旋转的钢铁利齿和喷溅的腐蚀黑油间险之又险地穿梭。
“血肉……苦弱……”一个无法分辨来源、仿佛由亿万生锈齿轮摩擦叠加而成的意念低语，直接在她思维的底层炸开。伴随着低语，一股粘稠冰冷的意志，带着金属的钝感和深海的压力，开始试图渗入她意识的缝隙。
“滚开！” 小犹太在精神层面发出一声尖啸。她十指在虚空中疯狂敲击，并非操作物理键盘，而是以意念驱动数据流。无数由0和1构成的复杂几何体在她周围瞬间生成、组合、变形——这是她独创的“金融防火墙”具象化！螺旋上升的斐波那契数列如金色锁链环绕周身；动态变化的布林带化作波动起伏的透明屏障；mAcd指标的金叉死叉闪烁如锋利的能量刃，切割着那些无形的精神触角。
然而，这足以抵御现实世界最凶猛网络攻击的防御，在这片机械深渊中显得如此脆弱可笑。那些由钢铁意志构成的触角，轻易地碾碎了精密的数学模型。齿轮摩擦的低语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钢铁……永恒……”
前方，目标节点终于出现。
那是一座由无数蠕动管线和巨大活塞构成的、不断搏动的心脏状建筑。在它核心位置，悬浮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程序界面”。
它并非由任何已知的代码语言构成。界面的“背景”是流动的、暗沉如凝固血液的金属溶液；其上浮动着不断变幻的象形文字，每一个字符都扭曲着，仿佛活物在挣扎；更诡异的是穿插其间的、复杂到令人晕眩的蒸汽朋克机械图纸——齿轮的咬合方式违背物理定律，管道的连接点通向虚空，活塞的运动轨迹描绘出亵渎的几何图案。
无数细小的、由纯粹数据构成的黑色机油滴，如同有生命般在这个界面上爬行、组合、分裂。
“螺湮城主程序”——这个名称带着冰冷的绝望，直接烙印在小犹太的意识深处。
“就是它！提取核心密钥！” 李上校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狂热。
小犹太深吸一口气（尽管在这个空间里并无空气存在），意识高度集中，化作一根最锐利的数据探针，猛地刺向那搏动的“心脏”核心！
轰——！！！
无法形容的冲击！仿佛整个拉莱耶的恶意和疯狂都顺着这根探针倒灌而入！眼前不再是机械图纸和象形文字，而是无数碎裂、重叠、颠倒的恐怖画面：
血肉熔炉：巨大的熔炉中，沸腾的不是铁水，而是粘稠的、冒着气泡的猩红血浆和破碎的肢体。机械臂冷酷地将惨叫着的人类投入其中。
齿轮颅骨：无数穿着褴褛工装的人影，在昏暗的、布满管道的工厂里麻木劳作。他们的头颅被打开，露出里面高速旋转、啮合的精钢齿轮，替代了大脑。
虚空之眼：在深不可测的黑暗虚空中，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眼睛缓缓睁开。它的虹膜不是血肉，而是由亿万颗旋转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星球构成。瞳孔深处，是吞噬一切的冰冷漩涡！
亵渎圣歌：亿万种声音在合唱，有蒸汽机车的嘶鸣，有巨轮汽笛的呜咽，有齿轮咬合的呻吟，有垂死者的哀嚎……它们混合成一首无法理解、却直抵灵魂深处的亵渎圣歌，歌颂着钢铁与腐朽的神只！
“第七港口的灯塔……系一只眼……” 小犹太的意识碎片不受控制地尖叫着，重复着这来自深渊的呓语。
现实维度，地下掩体。
刺耳的警报声凄厉地响起，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血色。
“警告！主体精神波动超出阈值！神经链接过载！”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急促播报。
小犹太的身体在束缚椅上剧烈地、癫痫般地抽搐。紧闭的眼睑下，眼球疯狂地转动。最骇人的是，两道粘稠、暗红的血线，正从她的眼角蜿蜒爬出，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如同两道绝望的血泪。紧接着，耳孔也开始渗出细小的血珠，顺着颈部的曲线滑落。
“稳住她！强制维持链接！密钥就在眼前！” 李上校对着通讯器咆哮，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对目标即将达成的狂热。
维生舱内，方展博的身体猛地一弓！连接在他身上的生命监护仪数值疯狂跳动，刺耳的蜂鸣几乎要撕裂空气。投影在他舱壁上的、代表他意识活动的K线图，瞬间从微弱的波动变成了狂野、混乱、毫无规律的剧烈震荡！所有的趋势线都在疯狂地扭动、缠绕、分叉，构成一幅令人极度不安的、抽象的触手图腾！
拉莱耶深渊。
小犹太的意识正在被那倒灌的疯狂彻底溶解、同化。她的“金融防火墙”早已崩解殆尽，蓝色的数据流光晕被污染成一种污浊的、带着铁锈色泽的暗绿。她的思维正在变成那些爬行的黑色机油滴，她的意志正被那亵渎的圣歌同化。
“加入……永恒……”齿轮的低语变成了诱惑。
就在她的意识核心即将被彻底吞噬、成为这机械深渊又一个永恒零件的刹那——
轰隆！
整个拉莱耶的机械尸骸之海，剧烈地震荡起来！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构成这片空间的底层“逻辑”遭到了狂暴的冲击！
在小犹太即将沉沦的视界边缘，无数道金色的、炽热的光束撕裂了粘稠的墨绿色“天空”！这些光束并非激光武器，它们是由无数疯狂跳动的、代表着全球各大金融市场实时行情的数字、符号、K线柱组成的狂暴洪流！
道琼斯指数化作咆哮的蓝色巨龙，恒生指数变成盘旋的赤红火鸟，日经指数是冰冷的银色巨剑，富时指数凝聚为厚重的土黄色巨盾……无数金融市场的力量被强行抽取、扭曲、压缩，形成了一场纯粹由经济数据构成的毁灭性风暴！
风暴的中心，一个由纯粹意志构成、闪耀着不屈金光的虚影傲然挺立——那是方展博！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嘴角溢出意识维度的鲜血，显然已将自己的灵魂燃烧到了极致。他的双手在虚空中狂野地挥舞、抓取、投掷，每一次动作都引动一片由复杂金融衍生品模型构成的毁灭性光潮，狠狠砸向那些试图缠绕小犹太的钢铁意志触手！
“滚——！！！” 方展博的意志咆哮在深渊中炸响，带着股市崩盘前最后一搏的惨烈和疯狂。这声音暂时盖过了那亵渎的齿轮圣歌。
现实世界。
维生舱内的方展博，身体如同遭受了无形的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雾瞬间在淡绿色的营养液中弥漫开来，触目惊心。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疯狂的、锯齿状的线，刺耳的警报声达到了顶点。
“生命体征急速恶化！脑波活动濒临湮灭！” 电子音冰冷地宣判。
拉莱耶深渊。
方展博这以生命为代价的、惊天动地的一击，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坚冰。那倒灌的疯狂洪流被硬生生地阻滞了一瞬！缠绕、侵蚀小犹太意识的钢铁触手，被狂暴的数据风暴狠狠撕开、熔断！
这一瞬间的阻滞，如同溺水者被托出水面换到的那一口气。
小犹太那几乎被彻底污染、即将熄灭的意识核心，骤然爆发出最后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力量！她不再试图理解那亵渎的“螺湮城主程序”，不再尝试提取密钥，而是将所有残存的意志，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愤怒和绝望，凝聚成一道纯粹的、破坏性的指令流！
不是防火墙！是自毁病毒！
这道由她灵魂碎片构成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毁灭性数据流，狠狠撞向那搏动的“螺湮城主程序”核心！
滋啦——！！！
无法形容的、仿佛亿万玻璃同时被碾碎、又仿佛高压电流烧穿金属的刺耳噪音，在拉莱耶的每一个角落响起！整个机械深渊剧烈地痉挛、抽搐！那些巨大的齿轮堡垒发出痛苦的呻吟，蒸汽管道疯狂爆裂，喷涌出更多的污秽黑油。“螺湮城主程序”的界面上，那些蠕动的象形文字和机械图纸瞬间崩解、错乱、燃烧！构成界面的暗沉金属溶液如同被投入烧红的烙铁，剧烈地沸腾、汽化！
“不——！！！” 那齿轮摩擦的亿万低语，第一次爆发出清晰可辨的、充满暴怒和痛苦的咆哮！
现实维度。
“链接强制中断！未知错误！防火墙节点彻底崩溃！” 电子合成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混乱。
小犹太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哇”地一声，一大口混合着粘稠黑色机油状物质的暗红色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面前闪烁着无数错误代码和雪花点的全息屏幕。她的头无力地垂下，身体软倒在冰冷的束缚椅上，彻底失去了意识。鲜血仍在从她的眼、耳、口、鼻中不断渗出，在她苍白的脸上和黑色的工装服上，画出凄厉恐怖的图案。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维生舱内，方展博狂乱的生命体征数据在达到一个恐怖的峰值后，如同断崖般直线下跌。狂野的K线图投影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变成一片冰冷的黑暗。维生舱的警报声也从凄厉转为一种平直、绝望的长鸣。
整个地下掩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单调的长鸣和服务器风扇徒劳的嗡响。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李上校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屏幕上显示的“目标节点永久性损毁”的提示，和他手下军官们惨白的脸。他枯瘦的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
“废物……处理掉。”
他转身走向厚重的合金门，脚步沉重，再没看那两具（或者说濒临两具）躯体一眼。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绝望和血腥彻底封存在这片地底的钢铁坟墓之中。只有小犹太唇边微弱的翕动，还在无声地重复着那来自深渊的、不祥的预言：
“第七港口的……灯塔……系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