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御膳房那熟悉又压抑的喧嚣中,林枫的心却留了一半在西苑那片幽暗的竹林里。听涛小筑的静谧,那声转瞬即逝的机关响动,还有竹林中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反光,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盘旋。
紫衣宦官的阴影,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口。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但同时,探寻真相的渴望,以及陈七临死前的托付,又如同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不能停下脚步。
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丙字贰号”这个角色中,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勤勉。对李公公的吩咐,他执行得一丝不苟,甚至能提前想到下一步需要什么,将火候、刀工这些基本功发挥到近乎艺术的境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会干活的杂役,而是渐渐成了李公公不可或缺的得力臂助,一些更精细、更接近核心流程的活计,也开始放心地交给他。
这种信任,给了他更多观察的机会。
他开始留意御膳房内各种物资的流向。尤其是那些标注着特殊符号、或是包装与寻常不同的食材与香料。他发现,每隔几天,总会有一些特定的、密封严实的箱子,在深夜由几名气息沉凝的太监押运,送入那间他曾见过的、守卫森严的特殊库房。而那些箱子运出时,往往变得空荡,或者装着一些处理过的、看不出原貌的废弃物。
他也留意着人员往来。除了那惊鸿一瞥的紫衣宦官,他还注意到,偶尔会有几个穿着与御膳房氛围格格不入、看似太医署或者钦天监服饰的人,在孙副总管或更高级别太监的陪同下,行色匆匆地进入那特殊库房区域,停留一段时间后又匆匆离开。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混合着专注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这些零碎的发现,像散落的珍珠,被他小心地收集起来,却还缺少一根能将它们串起的线。
这天,李公公吩咐他清理一批许久不用的旧灶具。这些灶具堆放在珍馐阁后院一间废弃的杂物房里,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林枫拿着抹布和扫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烟火和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杂物堆积如山。
他耐心地清理着,将一件件锈迹斑斑的铜壶、铁釜搬开,擦拭。就在他挪动一个格外沉重的、造型古朴的三足铜鼎时,鼎身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嘎吱”一声异响,似乎触动了什么。
林枫动作一顿,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个铜鼎和它方才放置的地面。
地面铺着青砖,看似平整。但他用手轻轻敲击铜鼎方才覆盖的那几块砖,声音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显空荡?
他心中一动,指尖在砖缝间仔细摸索。终于,在其中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里,他感觉到了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略带松动的凸起!
是机关?
他没有贸然触动,而是先仔细记下了这块砖的位置和周围环境。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理工作,直到将所有灶具都擦拭干净,摆放整齐,才退出杂物房,轻轻带上了门。
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一个隐藏在御膳房废弃杂物房里的可疑机关?这会通向哪里?是否与那“枢”有关?还是仅仅是某个早已废弃不用的旧烟道或储藏室?
他不敢确定,但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机会进一步探查,另一个发现,以更直接的方式撞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在一次例行领取次日食材的时候。他拿着对牌,在库房区外围等待小太监配货。旁边另一个库房门口,两个低阶太监正一边清点着运出来的空箱子,一边低声抱怨。
“……又是这些鬼东西,每次搬完都感觉身上沾了股怪味,洗都洗不掉!”
“少说两句吧!让里头那些听见,有你好果子吃!赶紧的,搬完这趟好交差!”
“怕什么?这‘烬余’每次都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
“闭嘴!你想死别拖累我!”
“烬余”?
林枫耳朵瞬间竖了起来!这个词,与那“火种”何其对应!火种燃尽,留下的不就是灰烬余孽吗?难道,这些空箱子里原本装着的,就是加工“火种”后产生的废弃物?
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装作不经意地瞥向那些空箱子。箱子很普通,但边缘缝隙里,似乎确实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颜色深暗的粉末,散发着一种极其淡薄、却让他嗅觉感到异常熟悉的……混合了焦香与某种刺鼻气味的余韵!正是“赤焰椒”与“幽昙籽”被过度燃烧或不当处理后可能产生的气味!
果然!御膳房,不,是隐藏在其下的某个网络,确实在大量地、秘密地加工和使用那些特殊的香料!“烬余”需要被秘密运走处理,这说明其本身可能带有毒性或其他的危险性!
线索开始串联!特殊库房,紫衣宦官,太医署的人,“烬余”……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超出寻常膳食范畴的、可能涉及丹药、秘药或者某种危险仪式的庞大计划!
而陈家庄的灭门,很可能就是这庞大计划中,一次失败的“活体试验”!
这个推测让林枫遍体生寒。如果真是如此,那牵扯到的势力之庞大,背景之深厚,将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他必须尽快找到确凿的证据,找到那个“枢”,揭开这一切的真相!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调查隐秘而顺利时,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个过于“优秀”、也过于“安静”的新杂役。
这天傍晚,林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随着其他杂役一起返回住处时,孙副总管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突然叫住了他。
“丙字贰号,孙公公有请。”
林枫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
他跟着小太监,来到孙副总管处理事务的偏厅。孙太监坐在一张紫檀木案后,手里把玩着一串沉香木念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丙字贰号,你来御膳房,也有些时日了吧?”孙太监缓缓开口,声音平淡。
“回公公,快一个月了。”林枫恭敬答道。
“嗯。”孙太监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他身上,“手艺不错,李公公对你赞誉有加。人也还算本分。”
林枫低着头:“都是公公们教导有方,小的只是尽力做事。”
“尽力做事……好一个尽力做事。”孙太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不过,在这宫里,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做得太好,也未必是福气。”
林枫心中警铃大作,背上瞬间沁出一层细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探查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小的愚钝,只知道做好分内之事,不敢有丝毫逾越。”林枫将头垂得更低。
孙太监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前几日去西苑听涛小筑当差,差事办得不错?”
“……是孙公公和李公公给小的机会。”
“嗯。”孙太监放下念珠,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那你……在听涛小筑,可曾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来了!
林枫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是在试探!关于那晚的机关声?还是竹林里的反光?他知道了多少?
电光火石间,林枫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否认?还是半真半假?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后怕:“回公公,那晚……那晚小的一直在小厨房守着水火,没敢乱走。只是……只是中间好像隐约听到主厅那边有点轻微的响动,像是……像是老鼠跑过?小的当时心里害怕,也没敢细听,后来就专心煮茶了……”
他刻意将机关声模糊成“老鼠跑过”,既回答了问题,又显得自己胆小无知,符合一个底层杂役的身份。
孙太监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林枫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
林枫努力维持着那副惶恐又带着点愚钝的样子,手心却已全是冷汗。
偏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沉香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孙太监才缓缓靠回椅背,挥了挥手:“罢了,想必是些野猫野狗。你下去吧。记住,在宫里当差,守好本分,才能活得长久。”
“是!谢公公教诲!小的告退!”林枫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偏厅很远,来到喧闹的院落中,他才感觉那冰冷的视线从背后消失,缓缓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然湿透。
好险!
孙太监的这次敲打,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御膳房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蛛丝马迹已然显露,但杀机,也如影随形。
他看了一眼那间废弃的杂物房方向,又望了望西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必须更快了。在真正的网收拢之前,他必须找到那个关键的“枢”,否则,他和陈七一样,都将成为这深宫秘密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