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结束。
以撒·罗森伯格的热情,如同加勒比海午后的阳光,炽烈却也带着焦灼。
伊莎贝拉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氛中的潜流,但她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我。
送别之际,以撒在别墅门口那株巨大的凤凰木下再次拦住了我。
夜风拂过,花影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鸡蛋花的甜香,却冲不淡他眼神中的渴望。
“西拉斯,”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带着一丝恳求,“关于你的秘诀……我知道这或许唐突,但如果存在某种途径……”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视线,目光投向远处海平面上模糊的航灯。
它们如同逝去时代的幽灵,在黑暗中闪烁。
“以撒,”
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有些知识,如同潘多拉的匣子。
一旦开启,释放出的未必是希望,更可能是吞噬凝视者灵魂的深渊。
其代价远非财富或权力所能衡量,往往需要用内心的安宁去交换。
您已经拥有了世人艳羡的一切,何必再去叩响一扇可能通往万劫不复的门扉呢?”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少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以撒安排了他的管家——安托万·佩罗(Antoine perrault)——带领我和伊莎贝拉在岛上游览。
他致电时的原话是:
“安托万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管家,西拉斯。
他的服务水准和知识储备,我相信即便是您这样见多识广的绅士也会满意。
有他陪伴,你们在圣巴特的旅程定会增色不少。”
这话倒是不虚。
虽然在几十年前,以及更早的一个世纪前,我曾分别应一位政界要人和一位跨国商贾的邀请,踏足过这座岛屿。
但彼时的我,更像一位人类学家在观察一个奇特的部落,或是一位战略家在评估一块具有潜在价值的棋子。
我的视角,更接近于一位解剖学者审视标本,而非旅人投向风景的目光,自然谈不上什么游玩之乐。
而安托万·佩罗——
这位身着合体的亚麻色西装,头发已见霜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眼角带着细密笑纹,约莫五十余岁的管家,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委派此类任务。
他的英语带着一丝克制的、悦耳的法语口音,如同在乐谱上精准跳跃的音符。
而当他偶尔用法语与岛上某些老店家交流时,那种纯正巴黎腔调中罕见的、略带古风的顿挫感,则更显其家学渊源。
据他本人含蓄提及,他虽出生于友利坚,但其家族在旧大陆的根基可以追溯到波旁时代。
他将我们的行程安排得张弛有度,既不显得过于仓促,也避免了无聊的空白。
从晨曦中在鸽子湾(Anse des cayes)享用缀着露珠的本地水果和新鲜烘焙的羊角面包,到午后在盐沼海滩(Saline beach)细白如粉的沙粒间感受信风的吹拂。
伊莎贝拉甚至尝试了趴板冲浪,尽管姿势笨拙得像只努力扑腾的小海豹,却也乐在其中。
再到傍晚于壳牌海滩(Shell beach)着名的“拾贝者”餐厅品尝当日捕捞的红鲷鱼和龙虾,佐以冰镇的普罗旺斯桃红葡萄酒。
安托万不仅是个出色的向导,更像一本流动的圣巴特岛编年史。
他能准确说出古斯塔夫三世机场那条惊险跑道在哪一年进行过扩建,哪位好莱坞黄金时代的巨星曾在圣让湾(St. Jean bay)的伊甸豪石酒店(Eden Rock)包下整个顶层套房度过蜜月。
甚至连某位以饰演悲情皇后闻名的女伶与一位行事乖张的独立导演在此处的露台发生过一场足以载入小报头条的争执,最终以一杯罗曼尼·康帝和解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历史的尘埃尚未落定,新的谈资便已迫不及待地生根发芽。
一如忒修斯之船,名号未改,构成却早已面目全非。
这的确是一座承载了太多隐秘与风流的度假岛屿,即使是我第二次到访后发生的轶事,也足以充当好一阵子的佐餐料。
当然,这其中也有另外的考量。
比如,在某个午后,我们乘坐双体帆船出海,前往科洛索尔(corossol)这个保留着传统渔村风貌的小海湾。
当伊莎贝拉躺在甲板的软垫上,任由海风吹拂她被阳光晒成蜜色的肌肤时,她状似随意地开口:
“汉娜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那双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呷了一口杯中的朗姆潘趣,目光微不可察地向船头正与船长用法语交谈的安托万示意。
他恰好回过头,对我们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
伊莎贝拉撇了撇嘴,换了个话题:
“她行李箱里那些瓶瓶罐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再次以眼神示意安托万。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适时地开始介绍科洛索尔渔民编织露兜树叶帽子的传统工艺,以及他们独特的捕鱼技巧。
每当我们的“荆棘公主”殿下按捺不住她那过于旺盛的好奇心时,这种“借力打力”的方法总能奏效。
安托万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某些不时宜的探究隔绝在外。
看得出,这位名叫安托万的管家对这段临时指派的工作也颇为上心,甚至可以说乐在其中。
这不难理解,一位能真正欣赏并回馈他所积累的那些冷僻知识与精致服务的客户,在这个时代已是凤毛麟角。
现代的权贵新富,大多沉溺于即时满足的粗暴娱乐,在专业领域之外,几乎已经和“文化”二字绝缘。
即便是他的雇主以撒·罗森伯格,一位浸淫“旧钱”氛围多年的贵族,恐怕也多是将安托万的文化素养当作在宾客面前炫耀自身格调的工具,而非发自内心的欣赏。
更遑论,还有一位像伊莎贝拉这样,对周遭一切都抱持着小兽般新鲜好奇的年轻旅伴。
对我而言,这几日确实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
一种毫无特定目的,纯粹为了体验与享受的旅行。
漫长的退休生涯,虽则安逸,却也像一潭过分平静的死水,少了些风浪过后的舒展与回甘。
如今这短暂的悠游,倒像是给紧绷许久的琴弦一次温柔的拨弄,余音袅袅。
伊莎贝拉,则理所当然地非常愉悦。
这并不奇怪。
对于一个在母亲身体欠佳后,就长期随其在国内两处气候宜人的度假疗养地之间按季节迁徙,几乎断绝了所有海外旅行,直至母亲被强制监护的少女来说。
圣巴特岛的一切——无论是异域风情,还是那些奢华享受,都如同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
但是,以撒·罗森伯格很不高兴。
是的,很不高兴。
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般的不高兴。
他原本是应该有好心情的。
圣巴特岛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慷慨。
他的私人医生刚刚结束例行检查,报告显示他那场数月前的前列腺手术恢复得堪称完美。
除了几项这个年纪常有的基础性指标略有不稳——比如轻微的血压波动和空腹血糖偏高——医生几乎找不到任何值得忧虑的症候。
在他年轻时,当他还只是以撒·罗森伯格,一个刚刚获得学位,手握足以令任何同龄人艳羡的履历,并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订下婚约,意气风发地准备从父亲手中接过家族产业权杖的金色青年时。
遇见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确是一件令他欣喜若狂的事。
对方身上那种杂糅了古典学者式的渊博、金融巨鳄般的远见以及某种近乎妖异的个人魅力,对他而言,不啻于黑夜中的灯塔,照亮了他对未来事业版图的无限遐想。
西拉斯的某些不经意间的点拨,甚至在他日后几次重大的商业决策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但现在,他已是罗森伯格家族无可争议的掌权者,财富与权力早已如空气般自然地环绕在他周围。
虽然尚未完全放手,却也已将大部分日常业务转交给了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他的长子。
对他而言,时间这块巨大的画布上,所能描绘的可能性,似乎已被探索了大半。
他厘清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标,也清晰地感知到,所剩余的寿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去进行任何颠覆性的改变,或者去适应一个日新月异到让他感到陌生的新时代。
年轻时的那种吞食天地的野心、海绵吸水般的求知欲、以及对美与艺术的敏锐鉴赏力,都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钝化、褪色。
他现在更关注的是健康,一种近乎偏执的关注。
他曾一度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满意。
他已经老了,并且身体确实存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健康问题,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
他自己清楚,身体这部机器的齿轮已经开始不可逆地锈蚀、松脱,那种衰退感,与年轻时因疏于锻炼或放纵生活导致的暂时性疲乏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弥漫性的、渐进的、无从抵抗的式微。
食欲在减退,即便面对最顶级的珍馐也常常味同嚼蜡;精力在衰减,午后小憩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依旧难以摆脱困倦;力量在流失,这显而易见。
但是,那又如何?
他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他的那些同龄人。
无论他们年轻时多么叱咤风云,无论他们之后多么在意健康,多么注意保养,如今又有哪一个是真正“完全健康”的?
又有谁能逃脱时间的最终裁决?
他也确实为此努力过了,不计代价地努力过。
他是Ambrosia health项目——那个致力于通过年轻血液置换来实现生理机能逆转的尖端生物科技公司——最重要的天使投资人之一。
在其表面上因涉及伦理争议和潜在风险,被邦联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勒令暂停临床试验后。
他依旧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动用自己庞大的人脉与社会资源,为那个秘密研究团队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资金、珍贵的实验材料(甚至包括某些特殊渠道获取的人体组织样本)以及绝对安全的实验环境。
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金钱或许能买到最先进的医疗服务,能买到最舒适的疗养环境,能买到片刻的欢愉与虚假的恭维。
却买不来真正的健康长寿,买不来脱胎换骨的返老还童,更遑论那遥不可及的永生不死。
无论他拥有多少此世的权力、堆积如山的财富、以及足以令世人仰望的赫赫名誉。
这些都只能让他在凡人短暂的生命周期内,尽可能地随心所欲,却无法为他换取哪怕一秒钟超越凡俗界限的“永恒”。
匈牙利那位用血沐浴以求永葆青春的嗜血女伯爵伊丽莎白·巴托丽的故事,终究只是黑暗传说中虚妄的慰藉,是凡人对不朽徒劳的想象。
但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他,为什么没有变老?
他凭什么没有变老!
他凭什么,能像一件被时光遗忘在博物馆幽暗角落里的古董,兀自散发着六十年前初见时那般沉静而优雅的光泽。
而将衰朽的尘埃、腐败的气息,尽数留给像他这样在时间洪流中苦苦挣扎的凡人?!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