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
松阴溪的晨雾刚散到半山腰，西屏部落的了望手就跌跌撞撞冲进祭坛——他手里攥着根染了赭石色的羽毛，羽尖还沾着瓯江的水汽，那是永嘉部落独有的信使标记。巫祝正跪在青石板上擦拭松香灵物，蝉翼纹路间的晨露被这急促的脚步声震落，他抬头时，看见了望手惨白的脸。
“巫祝大人……江下游来了支队伍，全是穿红甲的女兵，领头的骑匹枣红马，说是永嘉的首领，叫妫含。”了望手的声音发颤，“她们……她们已经占了庆元、龙泉、云和，连莲都都降了，现在正往松阳来！”
这话像块冰砸进祭坛，巫祝手里的石布瞬间攥皱。他想起三个月前，莲都残部逃往下游时曾喊过“永嘉人要来了”，那时他只当是败兵的疯话——谁会信一支全是女子的队伍，能踏平浙南四地？可现在，赭石羽毛就在眼前，了望手的眼神绝无虚假。
“敲骨哨，召所有首领来西屏。”巫祝站起身，腰间指骨哨碰撞的声响比往日更沉，“让各部落守住山口，不许轻举妄动。”
骨哨的调子穿透松树林时，阿水刚带着水南部落的人修补好松阴溪的竹筏。他听见哨声里的紧急信号，抓起石斧就往山上跑，沿途撞见望松的阿望、古市的阿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慌色——这些年他们抵挡住了莲都的进攻，却从没听过“永嘉女兵”的名号，未知的恐惧比青铜刀更让人不安。
等十九个部落的首领聚到西屏祭坛下，巫祝才捧着松香灵物走出石屋。他把灵物放在祭坛中央，黝黑的晶体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永嘉首领妫含带着女兵来犯，庆元、龙泉、云和、莲都已破。现在有两条路：要么战，要么降。”
“战！”阿望第一个握紧弓箭，箭囊里的松香箭头还闪着油光，“莲都人我们都能打退，难道还怕一群女子？”
“怎么战？”樟溪部落的阿樟声音发哑，她部落只有一百零三人，大半是老人孩子，“庆元的山比箬寮林还险，龙泉的人最会造剑，连他们都降了，我们这点人……”
议论声瞬间炸开，西屏的石板路上满是争执。阿水蹲在溪边，望着下游的方向——他想起上次与莲都作战时，松阴溪的水被染成红色，现在要是再打，恐怕这溪水要被松阳人的血填满。可让他把祖辈守了几代的松香拱手让人，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马蹄声。所有人都住了口，阿望把弓箭拉满，阿水握紧石斧，连最小的安民部落都举起了削尖的木矛。可等那支队伍出现在松阴溪对岸，所有人都愣住了——
红甲在晨光里像团流动的火，女兵们骑着马，手里握着的不是带血的刀，而是裹着麻布的木牌。领头的女子勒住枣红马，马鬃上系着同色的赭石羽毛，她穿着与女兵一样的红甲，却在腰间系了块玉璧，阳光落在玉上，映得她眉眼格外清亮。
“松阳各部落首领，我是永嘉首领妫含。”她的声音不高，却能穿透溪水的哗哗声，“瓯江上游的庆元、龙泉、云和、莲都、缙云、青田皆已归永嘉，我今日来，不是要抢你们的松香，是要给松阳一条活路。”
阿望的箭尖抖了抖，“活路？就是让我们做永嘉的奴隶？”
妫含轻轻摇头，从马背上取下个陶罐，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松香混着草药的气息飘过来，比松阳人提炼的更醇厚。“你们用松香取暖、制箭，却不知松香还能治伤口、封粮囤。”她把陶罐递给身边的女兵，让其送到对岸，“永嘉有最好的药师和工厂，能教你们提纯松香；有最巧的工匠，能教你们造更稳的竹筏。只要归永嘉，松阳还是你们的家，松香还是你们的命，只是多了千万双护着你们的手。”
巫祝接过陶罐，指尖触到温热的罐壁。他打开盖子，看见里面的松香晶体透亮，竟没有一丝杂质——松阳人制松香全靠火烤，从没人能做到这般纯净。他抬头看向对岸的妫含，突然想起部落里老人口中的传说：上古时有女首领，穿红甲渡大江，能让草木为兵，江河为盾。
“莲都的人呢？”阿水突然开口，他最记恨莲都人当年的屠戮。
妫含的目光沉了沉，“莲都首领和作恶的因虐杀部落子民，已被斩杀；其他人都愿意归永嘉，现在正在莲都学种稻。”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松阳与莲都打了这么多年，死了多少人？难道还要让子孙后代继续打下去？”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阿水想起父亲当年被莲都人射穿的胳膊，阿望想起妹妹在战乱中丢失的身影，连最固执的阿古，也低下了头——古市部落去年冬天因缺粮，饿死了七个孩子，要是真能像妫含说的那样，有足够的粮食，有安稳的日子，谁还愿意打仗？
“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妫含从马背上跳下来，解下腰间的玉璧，递给身边的女兵，“这是永嘉首领的信物，我把它留在这里。三天后，我带药师和工匠来松阳，教你们提纯松香、耕种稻田。要是我有半句虚言，你们可以拿这玉璧去永嘉，废了我的首领之位。”
女兵捧着玉璧过了溪，巫祝接过时，感觉玉璧上还带着妫含的体温。他看向周围的首领，阿水点了点头，阿望放下了弓箭，阿安攥着的木矛也松了些——十九个部落的首领，此刻都没了往日的争执，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情绪：恐惧里掺着期待，不安里藏着希望。
“三天后，我们在大木山茶园等你。”巫祝终于开口，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威严，多了些松快，“但你要记住，松阳人护松香，更护家园。要是你敢负我们……”
“我不会负松阳。”妫含打断他，翻身上马，红甲在晨光里闪着光，“三天后见。”
马蹄声渐渐远去，松阴溪的水依旧哗哗地流。阿水走到巫祝身边，看着对岸妫含队伍的背影，“巫祝大人，我们真的要归永嘉吗？”
巫祝举起手中的玉璧，阳光透过玉璧，在地上映出一圈淡淡的红光。“松阳的秘境，不是靠躲着才能守住的。”他看向远处的大木山茶园，丘陵连绵，像铺展开的绿毯，“以前我们靠十九个部落的手护着，以后，我们可以靠千万双手护着。这样，松香才能传得更久，松阳才能真的安稳。”
三天后，妫含果然带着药师和工匠来了。药师教松阳人用松香混合草药熬制药膏，涂在伤口上，疼了一辈子的老伤竟真的好了；工匠教松阳人用松香封粮囤，还教他们造带棚的竹筏，就算下雨也能在溪上捕鱼。
西屏部落的石板路上，第一次没有了石斧碰撞的声响，取而代之的是药师的讲解声、工匠的笑声，还有孩子们围着松香陶罐的嬉闹声。阿水看着妫含教女兵帮水南部落修补竹筏，她的动作熟练，一点也不像个首领，倒像个普通的部落女子。
“妫含首领，你为什么要带女兵打仗？”阿水忍不住问。
妫含手里的竹篾顿了顿，“因为女的听话呗。”她抬头看向远处的箬寮林，“我要让所有女子都能拿起武器护自己，更要让所有部落都不用再打仗。”
阿水没再问，只是帮着她把竹篾绑紧。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松阴溪的水泛着金光，远处的大木山茶园里，传来阵阵松香的清苦气息——那是松阳人最熟悉的味道，只是现在，这味道里多了些安稳，多了些希望。
又过了一个月，永嘉的信使来了，带来了新的消息：庆元的稻子长势正好，龙泉造的铁剑送来了一批，云和的药师还想跟松阳人学采松香。巫祝把所有首领召集到祭坛，手里捧着那块黝黑的松香灵物，“今天，我们要做个决定：松阳要不要正式归永嘉？”
没人说话，却有首领主动举起了手。先是阿水，然后是阿望，接着是阿古、阿安……十九个部落的首领，没有一个犹豫。巫祝看着满场举起的手，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妫含，突然笑了——他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觉得，松阳的秘境，不是封闭的山谷，而是千万人一起守护的家园。
妫含走上祭坛，接过巫祝递来的松香灵物，“从今天起，松阳是永嘉的一部分，更是所有松阳人的家。”她把灵物举起来，阳光落在上面，映得蝉翼纹路格外清晰，“我向你们保证，永嘉永远不会抢松阳的松香，只会和你们一起，让松阳的松香，飘得更远，传得更久。”
祭坛下的族人们欢呼起来，声音震得松针簌簌落下，惊飞了树上的鸟儿。阿水看着妫含手里的松香灵物，突然觉得，松阳没有被吞并，只是多了个更强大的盟友；松阳人没有失去家园，只是多了千万个家人。
那天晚上，松阴溪两岸点起了火把，松阳人和永嘉的女兵一起围着篝火跳舞。妫含坐在溪边，看着阿水教女兵们吹骨哨，看着阿望教女兵们射箭，看着巫祝和药师一起研究松香药膏，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松阴溪的水，还在静静地流着，带着松阳人的希望，带着永嘉人的承诺，流向远方。而大木山茶园里的松树，还在默默地生长，分泌着晶莹的松香，像是在守护这片土地上，最安稳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