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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触感。不是水,是某种粘稠的、带着浓烈土腥和腐烂水草气息的淤泥,紧紧包裹着身体,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撕裂着灼痛的喉咙和胸腔。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沉重地压在眼皮上,也压在濒临破碎的意识之上。

萧景珏感觉自己正在沉没。沉向一片冰冷、死寂、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深渊。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只有脊柱深处那一点微弱到极致、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灼热,还在顽强地搏动,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熄灭。那是新生龙骨残存的本源,是玄穹血冕彻底沉寂后,唯一维系着这具千疮百孔小身体的火星。

痛…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经。那是力量透支的反噬,是经脉寸寸撕裂的余烬,更是枯爪之主那湮灭一击残留的、深入骨髓灵魂的冰冷死意。然而,比身体更痛的,是灵魂深处那片被强行撕裂的空洞。一个模糊却痛彻心扉的身影,在意识混沌的边缘反复闪现——苍白、破碎、被铁链贯穿、在湮灭巨爪下灰败的眼眸…

“娘…亲…”

破碎的音节在死寂的泥泞中微弱地逸散,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与窒息。身体在淤泥中又下沉了几分,那点脊柱深处的灼热,似乎也要被这无边的污浊与死寂彻底淹没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最后一点意识的光亮。

啪嗒…啪嗒…

细微的、富有节奏的轻响,如同遥远天际传来的闷雷,穿透了厚重的黑暗与濒死的寂静,极其微弱地敲打在萧景珏的耳膜上。

是水滴?不…似乎更清脆些…带着某种…木头的回音?

这声音仿佛拥有奇异的魔力,强行拽住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求生的本能,被这突如其来的“活物”声响点燃,如同在无边死海中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动…动起来…

脊柱深处那点灼热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瞬间冲破了身体的麻痹与剧痛的封锁!萧景珏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挣!

“哗啦——!”

粘稠的淤泥被搅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小小的、沾满黑泥的身影,如同搁浅濒死的鱼,艰难地从一片布满滑腻鹅卵石的浅滩边缘,挣扎着探出了上半身。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水汽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涌入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出的泥水中带着丝丝缕缕暗淡的金红色。

他趴在冰冷的石滩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千斤巨石,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地底污秽巢穴那令人作呕的暗红光芒,也不是玄武门巨坑那毁灭后的死寂焦土。

是一片氤氲的水汽世界。

天色灰蒙蒙的,细密的雨丝如同牛毫,无声地洒落,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青色里。脚下是宽阔却平缓的河流,水流浑浊,打着旋儿,无声地流淌向远方。河对岸,是影影绰绰、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的黑瓦白墙。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岸边,船头挂着的褪色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晃。远处石拱桥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桥洞下,几点昏黄的灯火透出,映在水面,碎成一片迷离的光影。

江南水乡。一种与森严压抑的皇宫、血腥污秽的死域截然不同的、带着湿漉漉的烟火气的景象。

萧景珏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攒刺,每一次试图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都只换来一片更加混沌的黑暗和尖锐的剧痛。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那个让他心痛到窒息的身影…是谁?

空!白!

除了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和灵魂深处那无法言喻的巨大空洞,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茫然与恐慌。

“咦?”

一个清凌凌的、带着几分惊讶和好奇的少女声音,如同雨滴敲打在青石板上,突兀地打破了河滩的寂静。

萧景珏艰难地转动沉重的脖颈,模糊的视线循声望去。

烟雨朦胧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柄略显陈旧的油纸伞,正站在离他不远的河滩上。伞面是素雅的青花布,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水帘。伞下,露出一张清丽秀气的脸庞。约莫豆蔻年华,肌肤白皙,眉眼弯弯,像两泓映着江南烟雨的清泉,此刻正微微睁大,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看着这个从淤泥里挣扎出来的“泥娃娃”。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细棉布裙,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裙角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浆,脚上一双同样沾了泥的青色绣花鞋。她身旁还放着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几株刚采的、还带着水珠的不知名草药。

少女的目光从萧景珏糊满泥浆、辨不清五官的脸上,移到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破烂不堪的襁褓(或者说布条),最后落在他裸露在外的、遍布青紫淤伤、擦痕甚至几道深可见骨、边缘隐隐透着暗红死气的伤口上。她的眉头立刻担忧地蹙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少女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此刻却充满了急切,“这是谁家的小囡囡?怎地摔成这样了?还泡在冷水里!”

她毫不犹豫地收起油纸伞,任由细密的雨丝瞬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肩头。她快步跑到萧景珏身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探了探他的颈侧。

指尖传来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搏动。

“还有气儿!”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庆幸,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伤得太重了,得赶紧弄回去!”

她尝试着伸手去抱萧景珏,但刚一碰到他冰冷湿滑的身体,指尖就传来一股极其隐晦、却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的灼热感,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又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少女“嘶”地一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看泥泞中的孩子。

“奇怪…”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秀气的眉头皱得更紧。犹豫只是一瞬,救人要紧的念头压过了那点异样感。她咬咬牙,迅速解下自己腰间一条干净的棉布汗巾,裹住双手,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忍着那股奇异的灼痛和若有若无的排斥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浑身冰冷泥泞、伤痕累累的小身体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轻得让她心惊,像抱着一捧没有生命的枯枝。冰冷和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但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孩子身体深处透出的、一种无法言喻的虚弱和死寂感,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彻底熄灭。

“别怕,小囡囡,姐姐带你回家。”少女轻声说着,像是在安慰怀中的孩子,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重新撑开油纸伞,尽量遮住飘向孩子的雨丝,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冰冷的河滩,朝着烟雨深处那片黑瓦白墙的街巷走去。

萧景珏的意识在冰冷的怀抱和颠簸中浮浮沉沉。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交替折磨着他。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和少女身上干净皂角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努力想睁开眼看清楚抱着他的人,但眼皮重若千钧,意识再次滑向无边的黑暗。只是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恍惚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虽然纤细,却异常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倒映着两旁低矮房屋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炊烟和淡淡的霉味。巷子幽深曲折,少女抱着萧景珏快步穿行,油纸伞无法完全遮挡斜风细雨,她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打湿了。

最终,她在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停下。眼前是一扇不起眼的、漆皮斑驳的木门,门楣低矮。少女腾出一只手,在门环上有节奏地叩了几下。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神警惕的老妇人的脸。

“阿窈?怎地淋成这样回来?这…这是谁家的娃?”老妇人看到少女怀中的“泥团”,吓了一跳,声音压得很低。

“陈婆婆,河边捡的,伤得很重,快不行了!”被唤作阿窈的少女语速飞快,带着焦急,“劳烦您帮把手,烧点热水,干净的布,再把我屋里那个红漆小药箱拿来!”

陈婆婆浑浊的眼睛扫过萧景珏身上的伤口,尤其是那几道边缘透着不祥暗红的裂口,眉头紧紧皱起,但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开:“快进来!造孽哦,这么小的娃…”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很干净。墙角种着几丛翠竹,雨打竹叶发出沙沙轻响。正面三间瓦房,中间是堂屋,左侧是灶间,右侧的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光,想必是少女柳诗窈的闺房。

柳诗窈抱着萧景珏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丝线和陈旧书籍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临窗一张木桌,上面散落着一些绣绷、彩线和描好的花样。靠墙一张挂着素色帐子的木床。角落里有个小小的书架,摆着几卷书和几个瓶瓶罐罐。

她小心翼翼地将萧景珏放在自己干净整洁的床铺上,泥水和血污立刻在素色的床单上洇开一片污迹。她顾不上这些,立刻动手,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他身上那些早已和伤口、泥巴凝结在一起的破烂布条。

随着污秽的遮挡物被去除,萧景珏身上的伤势彻底暴露出来。饶是柳诗窈见惯了乡间跌打损伤,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小小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大大小小的淤青遍布,深浅不一的擦伤纵横交错。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肩胛骨附近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边缘皮肉翻卷,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有污秽的火焰在伤口深处隐隐灼烧,散发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枯寂气息。右小腿有一道贯穿伤,虽然不再流血,但创口周围肌肉呈现出死灰色。更不用说胸前、后背那些被能量冲击波擦过留下的灼痕和裂口。

这绝非普通的落水或摔伤!更像是…被什么可怕的猛兽撕咬过,又经历了某种狂暴力量的摧残!

柳诗窈清亮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和凝重。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那道最严重的肩胛伤口,指尖离伤口还有寸许,那股令人心悸的灼热感和无形的排斥力再次传来,比在河边时更加清晰!仿佛那伤口里蛰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阿窈,热水和布来了!”陈婆婆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和干净的布巾进来,看到床上的情形,手一抖,差点把盆摔了,“老天爷!这…这娃是遭了什么大难啊!”

“婆婆,先别问,帮我按住他,我得赶紧清理伤口,不然…”柳诗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冷静。她迅速打开自己那个红漆小药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瓶罐和银针。

她先用干净的布巾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萧景珏身上的污泥。动作小心翼翼,尽量避免触碰那些狰狞的伤口。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温水,昏迷中的萧景珏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哼。

随着污垢被一点点擦去,一张苍白、稚嫩、却因痛苦而紧紧皱着的小脸显露出来。虽然糊着泥污和血迹,依旧能看出眉眼的精致。柳诗窈的目光扫过孩子的脸,又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清理完大部分污垢,柳诗窈的指尖捻起一枚细长的银针,在油灯上飞快地燎过消毒。她的神情无比专注,眼神锐利得如同换了一个人,之前的温婉软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业与沉凝。

“婆婆,按住他的手臂和肩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陈婆婆连忙照做,枯瘦却有力的手稳稳按住了萧景珏瘦小的肩臂。

柳诗窈屏住呼吸,银针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萧景珏肩颈、手臂几处穴位。昏迷中的萧景珏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绷紧的肌肉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

紧接着,她拿起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浓郁、带着辛辣刺鼻气味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她小心地将瓶中一种粘稠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着的暗绿色药膏,用银簪挑起一小块,屏息凝神,缓缓靠近萧景珏左肩胛那道暗红灼烧的伤口。

就在药膏即将触及伤口的瞬间!

嗤——!

一股微弱的、带着硫磺与腐败气息的暗红烟雾,猛地从伤口深处窜出!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那暗绿色的药膏接触烟雾,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颜色迅速变黑、焦化!

柳诗窈瞳孔骤缩!银簪闪电般撤回!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这…这是什么东西?!”陈婆婆吓得脸色发白,按着孩子的手都在抖。

柳诗窈盯着那缕迅速消散的暗红烟雾,又看看银簪尖上焦黑失效的药膏,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眼底深处甚至闪过一丝骇然。“毒…一种极其霸道阴毒的‘火毒’,附骨之疽,寻常药物根本近不了身…”

她放下银簪,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药箱最底层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玉盒。玉盒开启的刹那,一股清冽到极致、仿佛能涤荡神魂的寒意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那股令人不适的枯寂气息。

玉盒里,静静地躺着三枚龙眼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莲子。莲子的表面,天然生着极其玄奥的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

“雪魄冰心莲?!”陈婆婆失声惊呼,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肉痛,“阿窈!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保命之物!一共就这三颗!你…”

“救人要紧!”柳诗窈打断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她小心地用银刀刮下少许莹白的莲粉,混合着玉盒底部残留的、散发着寒气的冰髓玉露,调成一汪散发着清冷光泽的药液。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靠近伤口。而是将银针再次消毒,蘸取一点药液,隔着寸许距离,手腕以一种极其玄妙的频率高速颤动!银针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点点冰寒清冽的药液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无数细如牛毛的寒芒,精准无比地穿透那层无形的暗红排斥力场,无声无息地洒落在暗红的伤口深处!

滋…

极其轻微的声响。伤口深处那隐隐灼烧的暗红光芒,在接触到冰莲寒髓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克星,猛地一缩!一股更浓的、带着腥臭的暗红雾气被强行逼出,随即被空气中弥漫的清寒之气迅速中和、消散。伤口边缘那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了一丝!

有效!

柳诗窈精神一振,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这种隔空布药的手法极其耗费心神和体力。她不敢停歇,全神贯注,如法炮制,一点一点地清理、压制着那道恐怖伤口深处的枯寂死意与污秽“火毒”。同时,她也用这珍贵的冰莲药液处理了萧景珏身上其他几处严重的伤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屋内灯火摇曳,映照着少女专注而苍白的侧脸,和床上孩子那微弱起伏的胸膛。

当最后一点冰莲药液耗尽,柳诗窈几乎虚脱,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萧景珏身上最致命的几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那股令人心悸的枯寂死意和暗红灼烧感已被暂时压制下去,伤口边缘的色泽也恢复了正常的血肉颜色,不再透出那种诡异的死灰和暗红。

陈婆婆早已拿来干净的温水,柳诗窈强撑着精神,用软布蘸着温水,轻柔地擦去萧景珏脸上和身上残留的血污和药渍。当最后一点泥污被擦净,一张苍白、精致、却因痛苦和虚弱而显得异常脆弱的小脸,完整地呈现在昏黄的灯光下。

柳诗窈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孩子的脸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中的布巾无声滑落,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这张脸…这眉眼…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无数破碎的光影、扭曲的片段、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早已模糊不清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壁垒!

血!冲天的血光!燃烧的宫殿!刺耳的尖叫!一个模糊的、带着玄鸟金纹襁褓的影子…一个冰冷怨毒的声音在狂笑:“…斩草除根!这孽种必须死!”…还有…还有一双眼睛…一双充满了绝望、悲伤与无尽托付的…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竟与眼前这张稚嫩小脸的眉眼…有几分…神似?!

“呃…” 柳诗窈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隐现,巨大的痛苦让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头,身体摇摇欲坠。

“阿窈!你怎么了?!”陈婆婆大惊失色,慌忙扶住她。

“没…没事…”柳诗窈急促地喘息着,强行压下脑海中那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混乱光影。她推开陈婆婆的手,再次看向床上昏迷的孩子,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震惊、困惑、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深埋的恐惧。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婆婆,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他,我去熬点清毒安神的汤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看床上的孩子,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背影有些仓皇。

冰冷,黑暗,窒息…铁链拖曳的刺耳噪音…枯爪撕裂空间的死亡阴影…还有那双…那双灰败绝望的眼睛…

“娘——!!!”

萧景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小小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剧烈的动作瞬间扯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这是哪里?

意识回归,茫然取代了梦魇的恐惧。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柔软,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草药气息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过,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意和灼烧感已经大大减轻。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临窗的木桌上,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雨似乎停了,只有屋檐滴水落在石阶上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不是地底污秽的巢穴,不是冰冷的河滩…这里很安静,很…安全?

“你醒了?”

一个温软清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萧景珏猛地转头。

柳诗窈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正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细布衣裙,湿漉漉的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澈柔和,正关切地看着他。她脸上那复杂震惊的神色已消失不见,仿佛之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只剩下纯粹的、属于医者的温婉关怀。

“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柳诗窈走过来,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自然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萧景珏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眼中充满了警惕和茫然,如同受惊的小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的“嗬嗬”声。

柳诗窈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温柔地落在他的额头上,微凉的指尖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别怕,烧已经退了。你伤得很重,在河里泡了太久,又受了很重的内伤和外伤,能醒过来真是菩萨保佑。”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我…”萧景珏艰难地尝试发声,喉咙如同砂纸摩擦,火辣辣地疼。他努力地回想,大脑却一片空白。我是谁?我怎么受的伤?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噩梦…梦里的声音和眼睛…

空!白!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抓住柳诗窈的衣袖,小小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中充满了无助的泪水:“我…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苍白的脸颊。

柳诗窈看着他眼中纯粹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惧,心头微微一颤。她轻轻反握住孩子冰冷的小手,声音更加柔和:“不记得了?一点都想不起来吗?名字?家在哪里?”

萧景珏痛苦地摇头,每一次摇头都牵扯着头痛欲裂。

柳诗窈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她拿起药碗,用勺子搅动着里面深褐色的药汁,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先把身子养好。你是在镇外的沧澜江边被姐姐捡到的,当时啊,就像个小泥猴,差点就没气了。”她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递到萧景珏唇边,“来,把药喝了,喝了药伤才好得快。”

药汁苦涩异常,萧景珏本能地皱眉抗拒。

“乖,良药苦口。”柳诗窈耐心地哄着,眼神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你伤得太重,脏腑都被一种奇怪的阴火灼伤了,这药是姐姐特意熬的清毒安神汤,能拔除你体内的火毒,助你恢复元气。”

或许是那温柔的眼神安抚了他,或许是身体深处对“火毒”残留的恐惧战胜了苦涩,萧景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嘴,皱着眉将那勺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滑下,缓缓扩散到四肢百骸,竟真的稍稍抚平了脏腑的灼痛和灵魂深处那莫名的烦躁。

柳诗窈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喝完了一整碗药。苦涩过后,口中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让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沉重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睡吧。”柳诗窈替他掖好被角,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姐姐叫柳诗窈,你就叫我阿窈姐姐吧。至于你…”她看着孩子再次变得迷蒙困倦的眼睛,略一沉吟,目光扫过他脸上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伤痕,语气带着一丝怜惜的安抚,“看你脸上这么多伤,怪可怜的,就叫…‘阿丑’吧。等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再换回来。”

阿丑…

一个陌生的、带着点随意甚至戏谑的名字。

萧景珏…不,此刻的阿丑,意识在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再次沉入黑暗。在失去意识前,他模糊地想着:阿丑…也好…总比一片空白要好…阿窈姐姐…家…

看着孩子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柳诗窈眼中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她静静地坐在床沿的阴影里,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了她半边侧脸。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指尖在油灯的光晕下微微颤抖。白天触碰这孩子身体时那股诡异的灼痛和排斥感,此刻似乎还残留在指尖。还有…清理伤口时,那伤口深处逸散出的、令人灵魂都感到战栗的枯寂死意与污秽气息…那绝非人间之物!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阿丑沉睡的脸上,那稚嫩的眉眼轮廓…与记忆碎片中那双绝望悲伤的眼睛…还有那被尘封的预言…

“七月七,玄鸟落,枯爪出,紫寰倾…” 一个冰冷、怨毒、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在她心底无声地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临窗的木桌前。桌上放着一面边缘有些磨损的菱花铜镜。她拿起铜镜,昏黄的镜面映出她清丽秀气的脸庞,眼神却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

镜中的影像似乎晃动了一下。柳诗窈的嘴角,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温婉清浅,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冰冷、洞悉一切的诡谲,以及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的、深沉的玩味。

“阿丑…”她对着镜中自己的倒影,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唇边的笑意更深,也更冷,“欢迎来到…镜花水月镇。”

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烟雨迷蒙的江南小镇。屋檐滴水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寂静,也敲打在命运的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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