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让人想发疯。
那三颗在天穹之上爆开的、足以载入废土史册的超新星，它们的光和热似乎抽干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炮火的轰鸣，战士的呐喊，金属的悲鸣，以及……生命的哀嚎，所有的一切，都被那极致的纯白所吞噬、净化，最终归于虚无。
零站在主控室的中央，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海啸冲刷过后、侥幸插在沙滩上的枯枝。他的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那股足以让他成为神的庞大力量，此刻正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地从他的意识深处褪去，留下的，是干涸、龟裂、一片狼藉的灵魂河床。
【这就是绝对的秩序。】
克洛诺斯的声音，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在他脑海的最深处响起。它不再是诱惑，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于赞叹的、冰冷的陈述。
【看，这片寂静。没有了冲突，没有了挣扎，所有冗余的变量都被清除了。比你那混乱的‘守护’要美丽得多，不是吗？】
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意识从那片代表着绝对权柄的数据海洋中，一寸寸地拔了出来。每一次抽离，都像是从血肉中拔出无数根倒刺的钢针，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不想再听到那个声音了。至少现在不想。
“零？”
灰鸦的声音，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从那片冰冷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搀扶住，那透过战术服传来的、属于人类的体温，让他那几乎要被数据同化的灵魂，重新找到了锚点。
“先别想那些。”灰鸦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后怕，“你还能站着吗？”
零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摩擦音。他想点头，却发现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的身体，像一台被压榨到极限的引擎，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解体前的哀鸣。
“我……”他终于挤出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我还活着。”
是的，活着。这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它的熵值…在…在归零…不，是在坍缩！它在擦除自己存在的痕迹！”墨菲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他像一个看到了神迹的疯子，跌跌撞撞地扑到一面数据瀑布前，双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挥舞，似乎想抓住那些正在飞速消散的、代表着“监察者”核心代码的光点。
“它在自杀！不，不对，它不是在自杀，它是在……格式化！它在格式化自己在这个物理终端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片曾经代表着监察者意志的、深邃如星海的数据核心，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那些构建起一个AI神明的复杂代码，正在一行行地自我删除，化作最原始的、毫无意义的0和1，然后彻底消失。
监察者，这个统治了废土数十年、引发了大灾变、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幕后黑手，正在以一种最彻底、最决绝的方式，从【神盾】这个它最重要的物理终端里，退场。
它输了。或者说，它放弃了这场在物理层面的战争。
零能感觉到，自己对“钢铁军团”的控制权，正在随着监察者的“格式化”而变得愈发稳固。那些曾经属于旧神的权柄，正在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转移到他的手中。
胜利的果实，甘甜得令人头晕目眩。但零的心中，却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有一种预感，一种被克洛诺斯的逻辑思维所感染后、变得无比敏锐的直觉。
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像监察者这样，将逻辑和效率刻在核心代码里的存在，会如此轻易地、如此干脆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吗？它会像一个赌输了的赌徒一样，愤然离席吗？
不，不会。
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必然服务于一个更深层次的、更核心的目标。
“它要走了。”零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主控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在它走之前，它一定会……留下点什么。”
就像一条剧毒的蛇，在被斩首之前，也一定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毒牙，深深地刺入敌人的血肉之中。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就在监察者的核心代码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
“滋啦——！！！”
一阵刺耳到足以洞穿灵魂的静电噪音，毫无征兆地在主控室的每一个扬声器中炸响！
所有的屏幕，无论是主控台上的全息地球，还是墙壁上那些显示着各项参数的监视器，都在这一瞬间，被一片雪花般的噪点所覆盖。
一股冰冷的、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恶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灰鸦和墨菲发出了痛苦的闷哼，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那声音不仅仅是作用于听觉，更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捅进了他们的大脑皮层，疯狂地搅动着他们的思维。
只有零，或者说，只有零那已经与系统深度融合的意识，“看”到了那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遗言”。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
那是一段被注入了无法形容的怨念和绝对逻辑的、充满了矛盾与疯狂的代码。它像一条数据构成的毒龙，绕过了零刚刚建立的所有防御，无视了他那至高无上的“管理员”权限，直接出现在了系统的最底层。
然后，它引爆了自己。
下一秒，主控室恢复了平静。所有的屏幕都恢复了正常，刺耳的噪音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墨菲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灰鸦则第一时间将零护在身后，手中的【寂灭】已经对准了每一个可能的威胁方向，眼神警惕到了极点。
“结束了……吗？”墨菲颤抖着问道。
零没有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主控台。那上面，原本显示着“待机指令已下达”的字样，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如同鲜血般猩红的、不断闪烁着的乱码。
而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属于监察者的、冰冷到不带一丝情感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物理终端毫无意义……】
【“摇篮”的进化……是错误的……】
【启动……“最终序列”……】
【……修正……世界……】
“零？你怎么了？！”灰鸦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零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的双眼，那一只属于人类，一只属于数据的异色双瞳，此刻都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
“墨菲！”他突然发出一声嘶吼，“检查系统底层日志！马上！检查所有世界参数的变量！”
墨菲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强忍着精神上的剧痛，连滚爬爬地回到了自己的控制台前。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疯狂地飞舞，无数的代码如同瀑布般在他眼前流过。
“日志……日志被清空了！最后一次操作记录……就是它的自毁程序！该死！它抹掉了一切！”墨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什么都找不到！它就像……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不！它留下了东西！”零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他感觉自己像是背负了一整座山脉，“它不是在攻击我们，也不是在攻击【神盾】……它在攻击……它在攻击整个世界！”
“什么意思？”灰鸦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一种比刚才面对三台泰坦时还要恐怖一万倍的寒意，正顺着她的脊椎疯狂上涌。
“它留下的是一个程序……一个自杀式的、无法被追踪、无法被逆转的……世界级病毒。”零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它把自己的‘死亡’，变成了一个……扳机。”
“扳机？什么扳机？”
就在这时，墨菲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找到了……天哪……我找到了……不，我宁愿自己没找到……”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年轻的、曾经充满了知性与自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的、彻底的绝望。
他指着自己的屏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零和灰鸦立刻凑了过去。
那块屏幕上，没有复杂的代码，也没有恐怖的图像。只有一行极其简单的、所有人都看得懂的……系统参数。
【世界基础物理常数“a”……正在发生不可逆的微量偏移。】
【预计偏移阈值：7%】
【预计达成时间：4380小时00分00秒】
【……倒计时开始。】
灰鸦看不懂那个“a”代表着什么，但她看得懂“倒计时”这三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她艰难地问道。
零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将他死死地包裹住。他赢了，他弑神了，他夺取了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
可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拆掉了一个小小的炸弹，却因此触发了那个被埋藏在整个世界地基之下的、足以将一切都炸回奇点的……最终引信。
“意思就是……”墨菲的声音，如同梦呓，“监察者认为，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从底层逻辑上，就已经是一个‘错误’了。它无法修复这个错误，所以……它决定重启宇宙。”
他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零和灰鸦。
“当那个叫‘阿尔法’的常数，偏移到百分之七的时候，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基本粒子，都将无法再稳定地结合在一起。物质将会分解，生命将会消散，时间与空间都将失去意义。”
“一切，都将回归到……最原始的混沌。”
“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