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里没有时间。或者说，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种粘稠、凝滞的物质。唯一能度量其流逝的，是那块特制燃料燃烧的速度。火光，是这片地下王国里唯一的太阳，而此刻，这颗太阳正在缓慢地死去。
零坐在火堆的另一侧，抱着膝盖，视线没有焦点。那具“拟形者”的尸体已经被灰鸦拖进了黑暗的隧道深处，但那股混杂着腐臭和奇异甜腻的血腥味，却像是有了生命，固执地钻进他的鼻腔，盘踞不去。
他的脑子里很乱，像一盘被打翻的录像带，画面混乱地交织、重叠。阿芳递给他食物时温暖的笑脸，男孩天真无邪的求救，獠牙在闸门后绝望的怒吼，拟形者裂开到耳根的狞笑……善良与伪善，牺牲与诱饵，守护与屠戮。这些截然相反的概念，在他那片空白的认知里横冲直撞，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世界观撞得粉碎。
他曾经以为，人性是黑暗中的火光，是像阿芳那样，即便在末日里，也愿意分给陌生人一块食物的温暖。但灰鸦用一颗子弹告诉他，那火光，也可能是吸引致命飞蛾的陷阱。他一直以为，守护是理所应当的，是强者对弱者的责任。但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那个被他“守护”的孩子，只想把他开膛破肚。
“在这里，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的武器。而你唯一需要拯救的，只有你自己。”
灰鸦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抬起头，看向火堆对面的那个女人。她已经把那把精密得如同艺术品的狙击步枪拆解开，正在用一块鹿皮和特制的油膏，一丝不苟地保养着每一个零件。她的动作专注而优雅，仿佛不是在保养杀人工具，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张战术面罩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露出一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个女人，就是废土法则的化身。冷静，高效，精准，剔除了一切多余的情感。她是对的，零知道。她的每一条法则，都在这片该死的土地上被血淋淋地验证过。可承认她是对的，就等于否定了阿芳，否定了摇篮庇护所里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微不足道的温暖。那种感觉，就像亲手掐灭了自己心中最后一根蜡烛。
*“看到了吗？这就是进化。淘汰掉多余的、无用的情感，才能更好地适应环境。那个叫阿芳的女人，是被淘汰的失败品。而眼前的这个，才是合格的幸存者。你该学的，是她，而不是沉湎于对死者的愚蠢悼念。”*
暴君的声音，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缠上了他的思维。这一次，零发现自己竟无法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去反驳。
因为暴君说的，似乎……也是对的。
“三个小时到了。”灰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已经重新组装好了步枪，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轮到你了。守上半夜。”
她把步枪靠在墙边，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手枪和一个备用弹匣，放在手边最容易拿到的地方，然后就那么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不到三十秒，她的呼吸就变得平稳而悠长。她竟然真的睡着了。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地下，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了一个她口中“行走的麻烦”。
零有些错愕。她不是说，信任是比命还珍贵的东西吗？
*“别自作多情了。”* 暴君嗤笑道。*“她不是信任你，她是信任她自己布下的陷阱，信任她手边的枪，信任她能在你动歪脑筋的瞬间，在你动手之前，就先一步把你打成筛子。在你眼里，她是睡着了。在她自己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一种警戒姿态而已。”*
零沉默地拿起开山刀，走到他们选择的休息区边缘，背靠着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开始了他的守夜。黑暗像有重量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地铁隧道的深处，像是巨兽的喉咙，不时传来“嘀嗒、嘀嗒”的水滴声，每一次都敲击在他的神经上。他强迫自己张开所有的感知，去听，去闻，去感受。风的流动，尘埃的落下，远处金属的呻吟……他像一块石头，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片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就在零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精神也有些懈怠的时候。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蚊子翅膀振动的声音，从入口的方向传来。零的神经猛地一跳，瞬间清醒！那是灰鸦布置在最外围的次声波驱逐装置发出的声音。这种装置会模拟高级掠食者的声波，驱赶一些低级、胆小的穴居畸变体。但现在，它的声音……正在变得微弱。
“嗡……嗡……滋……”
声音戛然而止。
零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那个装置被人为地破坏了！他猛地回头，想叫醒灰鸦，但那个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手里握着枪，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根本就没睡熟。
暴君说的是对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凝重。灰鸦指了指左侧的通道，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右侧的票务大厅，再指了指零。分头探查，互相策应。
零点了点头，压低身体，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向票务大厅的方向摸去。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开山刀反握在手中，刀刃上反射着远处火堆的微光。
票务大厅里一片狼藉，售票窗口的防弹玻璃碎了一地。零借着立柱的掩护，一点点地向前挪动。他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之前拟形者的那种血腥，而是一种……类似金属被强酸腐蚀后的焦糊味，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土腥气。
突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天花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
一张布满无数复眼的、狰狞可怖的脸，正从天花板的破洞里倒垂下来，无声地注视着他！那东西的身体像是某种昆虫和爬行动物的结合体，通体覆盖着暗灰色的、仿佛岩石般的甲壳，四肢如同锋利的镰刀，牢牢地扣在天花板的边缘。
在零看到它的同时，它也看到了零。
“叽——！”
一声尖锐得能刺穿耳膜的嘶鸣，从它那开裂的口器中爆发出来！紧接着，它那岩石般的甲壳缝隙里，喷出了一股绿色的酸性液体！
零的瞳孔急剧收缩，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个狼狈的翻滚，向旁边扑去！
“滋啦——！”
他原来站立的水泥地面，被那股酸液溅射到，瞬间冒起一股黄色的浓烟，腐蚀出了一个滋滋作响的大坑。
这只是一个开始！
“叽叽叽——！”
回应着第一只怪物的嘶鸣，整个票务大厅的天花板、墙壁、售票窗口后面……一只又一只同样的怪物，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它们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石像鬼，悄无声息地，已经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
【墓穴追踪者 LV8】
【危险评估：极度致命。群居生物，拥有坚固外骨骼，擅长立体机动与伏击。】
系统的提示，像是死亡的判决书，在零的脑海中浮现。
“砰！砰砰！”
另一边，也传来了灰鸦的枪声！显然，她那边也遭到了伏击！
该死！他们闯进了一个怪物的巢穴！
一只墓穴追踪者尖叫着，从墙壁上一跃而下，两对镰刀般的前肢，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交叉着向零的脖子斩来！
太快了！零只来得及将开山刀横在胸前格挡。
“当！”
一声巨响，火花四溅！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零的双臂瞬间麻木，整个人被这股力量撞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地撞在了水泥柱上，喉咙一甜，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力量判定失败，你已陷入‘僵直’状态。】
糟了！
那只墓穴追踪者一击得手，毫不停歇，口器大张，再次扑了上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火线从侧面射来，精准地命中了它的复眼！
“噗！”
绿色的浆液爆开，那怪物惨叫一声，攻击的势头被打断了。是灰鸦！她已经解决了自己方向的麻烦，赶过来支援了！
“退回来！别跟它们硬碰硬！”灰鸦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她一边射击，一边快速后退，“它们的甲壳能抵御小口径子弹，攻击关节和眼睛！”
零从僵直中恢复过来，不敢有丝毫犹豫，连滚带爬地向灰鸦的方向退去。两人背靠背，重新退回了火堆附近。这里空间相对开阔，但也意味着，他们将同时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叽叽喳喳”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一双双猩红的复眼亮了起来，如同鬼火，密密麻麻，不下二十只！它们像潮水一样，从各个通道和天花板的破洞里涌了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麻烦了。”灰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这些东西的狩猎，有计划性。它们先破坏我们的警戒装置，然后分头进行试探性攻击，现在，是总攻。”
“你的狙击枪呢？”零喘着粗气问道。在这种被包围的情况下，手枪的火力显然不够。
“没用。”灰鸦迅速地更换着弹匣，“在它们的速度面前，我开不出一枪。而且枪声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离他们最近的一只墓穴追踪者动了。它不是直线冲锋，而是沿着墙壁高速爬行，轨迹飘忽不定，让人根本无法预判！
灰鸦眼神一凛，抬手就是一枪。但那怪物在枪响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折，子弹擦着它的甲壳飞过，打出一溜火星！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方向的追踪者，也同时发动了攻击！
这是……协同作战！
“左边！”零大吼一声，挥刀劈向从左侧袭来的一只。而灰鸦则侧身，精准地一枪，点射向右侧那只追踪者的关节。
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狭小的空间里，枪声、嘶鸣声、刀刃与甲壳的碰撞声、酸液腐蚀地面的滋滋声，交织成了一曲死亡的乐章。零和灰鸦，就像是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这群怪物的浪潮所吞没。
零已经杀红了眼。他每一次挥刀，都用尽全力。开山刀在坚硬的甲壳上，砍出一道道白印，却很难造成致命伤。他只能依靠灰鸦的火力压制，寻找机会攻击怪物的弱点。但怪物的数量太多了，它们悍不畏死，一只倒下，立刻有两只补上。
“噗嗤！”
零的肩膀被一只从头顶扑下的追踪者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剧痛让他差点握不住刀。
“零！”灰鸦喊了一声，反手一枪，将那只怪物逼退。但就在她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只一直潜伏在地上的追踪者，如同弹簧般暴起，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向了她的小腿！
“呃！”
灰鸦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踉跄。她反应极快，枪口下移，对着那怪物的脑袋连开三枪，将它的头颅打得稀烂。但她的左腿上，已经多出了两个恐怖的血洞，鲜血汩汩地往外冒。
她的移动能力……被废了！
血腥味，彻底引爆了怪物们的凶性。所有的墓穴追踪者，都发出了兴奋的尖啸，它们的攻击，变得更加疯狂！它们的目标，全部集中到了受伤倒地的灰鸦身上！
“快走！”灰鸦靠在墙上，脸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她把最后半个弹匣打空，然后拔出匕首，对零吼道，“别管我！它们的目标是我！你自己冲出去！这是命令！”
她还在践行着她的法则。在自己成为累赘的时候，让有价值的人活下去。
走？
零看着她，又看了看潮水般涌来的怪物。他想起了灰鸦的第五课，想起了暴君的嘲笑。理智告诉他，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抛下她，他一个人，或许真的有一线生机。
可是……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阿芳被怪物撕碎的画面。
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了。哪怕这个人，刚刚还用枪指着自己。
“我操你妈的法则！”
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怒吼，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将受伤的灰鸦，死死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你疯了？！我说了让你走！”灰鸦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惊怒。
“闭嘴！”零回头冲她吼道，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老子今天……不想再当唯一的幸存者了！”
说完，他转过身，独自面对着那片涌动的死亡之潮。他知道，这是自杀。以他LV4的实力，面对这么多LV8的怪物，连塞牙缝都不够。
【生命值：32%】
【警告：身体多处组织严重受损，失血中……】
【警告：检测到宿主求生意志极度低下，精神濒临崩溃……】
系统的警告，像催命的符咒，不断闪现。
一只追踪者扑了上来，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捅进了它的复眼，但同时，他的腹部，也被另一只怪物的镰足，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肠子都差点流出来。
他跪倒在地，视线开始模糊，力量，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流逝。
结束了……
*“愚蠢。真是……愚蠢得让人发笑。”*
暴君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如同在空旷的剧院里响起的回响。
*“看看你，为了那点可笑的、自我感动的‘人性’，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行。你救了谁吗？没有。你只是带着她，一起下地狱而已。这就是你的选择？这就是你反抗我的结果？”*
零的意识，已经涣散。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正在将他吞噬。
*“现在，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的力量，你的意志，你那可悲的坚持……统统都碎了。你还有什么？”*
暴君的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在他的灵魂深处回荡。
*“你还有我。”*
*“放弃吧，零。你的抗争，毫无意义。你所谓的‘人性’，在这个世界，就是最致命的毒药。而我，是唯一的解药。”*
*“看看她们，阿芳，还有这个灰鸦。她们的下场，就是你坚持的最好证明。你想活下去吗？你想……救她吗？你做不到的，只有我能做到。”*
一只墓穴追踪者，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它那布满粘液的口器，缓缓张开，对准了他毫无防备的脖子。
*“把身体交给我。”*
暴君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将赐予你……生存。”*
*“我将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你只需要……放弃抵抗。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结束。”*
零的眼皮，重如千钧。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滴落着酸液的獠牙，看着身后，那个同样陷入绝境的、冰冷的女人。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对，就是这样。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暴君的声音，温柔得像魔鬼的低语。
*“放手吧，孩子。把一切，都交给我……”*
在锋利的镰足即将洞穿他喉咙的最后一刹那，零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彻底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