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只剩下斩荒那句带着颤抖的、充满恐惧和自我怀疑的问话,在空气中缓缓消散,留下沉重的寂静。
“阿芷……我到底是哪个?”
“我害怕……怕控制不住……伤到你……”
他看着她,那双鎏金与暗红交织的眸子里,褪去了所有往日的暴戾与偏执,只剩下如同迷途孩童般的茫然与脆弱。他将自己最不堪、最混乱的内里,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了她的面前。
他在害怕。
害怕他自己。
云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看着他苍白脸上那近乎绝望的挣扎,看着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看着他眼底深处那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黑暗。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回望着他,目光清澈而温柔,如同春日融雪的溪流,缓缓流淌过他焦灼不安的灵魂。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有些吃力地,从自己躺着的简陋石榻上撑起身子。她的动作很轻,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异常坚定。
青蘅医仙似乎想劝阻,但看到她眼中的神色,最终还是沉默地退开一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云芷艰难地挪到斩荒的榻边,坐下。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身上的伤。绷带下渗出的血渍,紧蹙的眉宇,以及那双眼睛里剧烈搏斗的光与影。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气息的极不稳定,那是一种神性与魔性在体内激烈拉锯造成的紊乱。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动作轻柔地,覆上了他紧紧攥着铺盖、指节发白的手背。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奇异地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斩荒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想躲开,仿佛怕自己身上残留的暴戾气息会玷污了她的触碰。但他最终没有动,只是僵硬地任由她覆盖着。
“别怕。”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他内心的狂风暴雨,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斩荒猛地抬眼看向她,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动。
云芷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弯起了唇角,那笑容苍白,却温暖得如同刺破乌云的第一缕阳光。
“我记得。”她轻声说,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记得你把我掳来魔宫的时候,那么凶,那么坏,看我的眼神,像要把我吞掉。”
斩荒的瞳孔微微一缩,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痛楚。那是他不愿回忆的、属于魔尊斩荒的暴行。
“但也记得,”云芷的声音更柔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我每次做噩梦吓醒,你虽然不说话,却会整夜守在外面。记得我受伤,你一边骂我没用,一边把最好的伤药翻出来。记得你……在所有人都想杀我的时候,把我死死护在身后。”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胸口那被绷带缠绕的、曾经空洞的地方,那里如今有温暖的神骨在搏动。
“沧溟的骨血在你身上,”她抬起眼,再次看进他混乱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斩荒的千年记忆,也在你心里。”
“那些恨,是真的。那些痛,也是真的。”
“想保护我的心情,是真的。害怕伤害我的不安,也是真的。”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收拢,将他冰冷的手握在了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你看,它们都在这里。”她牵引着他的手,轻轻按在他自己的心口,隔着绷带,感受着那沉稳而有力的跳动,“都在你这个身体里,都在你这颗心里。”
“所以,为什么要分呢?”她歪着头,看着他,眼神纯净而包容,如同容纳百川的大海,“为什么一定要是斩荒,或者一定是沧溟?”
斩荒怔住了,眼底的混乱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千年来,他要么沉浸在复仇的疯狂中,要么挣扎在堕魔的痛苦里,他以为这两个身份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对立。
云芷看着他茫然的样子,声音愈发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月无垢想把你变成只知杀戮的兵器,天道想让你做无情无欲的神只。可他们问过你吗?问过你……自己想成为什么样子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斩荒的脑海深处!
自己想成为什么样子?
这个简单到近乎朴素的问题,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封闭千年的心门!
是啊……仇恨是月无垢强加给他的枷锁,神位是天道赋予他的责任。那他自己呢?在剥离了这些外来的标签和创伤之后,他……究竟想成为怎样的存在?
“斩荒的偏执,沧溟的担当,都是你的一部分。”云芷的声音将他从剧烈的思绪震荡中拉回现实,她握紧他的手,目光灼灼,“承认它们,接纳它们。好的,坏的,光明的,阴暗的……那都是你。完整的你。”
她微微前倾身子,靠近他,两人呼吸可闻。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我不需要一个完美的战神沧溟,也不需要一个只会毁灭的魔尊斩荒。”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我认识的,我看到的,我……”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眼神却更加坚定,“我在意的,是那个会因为我受伤而失控暴走,也会在最后关头用命护住我的……傻瓜。”
“是那个明明自己痛得要死,却还在担心会不会伤到我的……笨蛋。”
斩荒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滚烫、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眼底的猩红暗影,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温暖的目光彻底驱散,只留下纯粹的、微微颤抖的鎏金色。
云芷看着他眼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属于自己的光芒,脸上的笑容终于如同破云而出的朝阳,灿烂而温暖。她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过去很重要,但它已经发生了。我们可以记得,但不能被它困住一辈子。”
“斩荒,沧溟……那些都是你的过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般的温柔,指向一个全新的方向,“但未来,是由现在的你,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她看向山洞外,那里有隐约的光线和重建的声响,“这片天地需要新的秩序,那些活下来的人需要希望。青蘅前辈,沉渊,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眼中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所以,别再去纠结你是哪个了,好吗?”
她微微歪头,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初融的冰雪,带着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柔和力量。
“你就是你。”
“是我的斩荒,也是沧溟。”
“我们一起,把那些好的留下来,把不好的慢慢丢掉。”
“我们一起,重新开始,走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路,好吗?”
“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吗?”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最坚定的誓言,落在了斩荒千疮百孔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全然的接纳、信任和……一种他渴望了千年、却从未敢奢望的……携手同行的邀请。
一直紧绷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生机。
他反手,用尽全力地、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握住了……救赎。
眼底的迷茫和挣扎,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渐渐淡去。虽然前路依旧未知,虽然体内的力量依旧需要漫长的磨合,但那双鎏金色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和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他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重若千钧的点头。
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而坚定的单音。
“好。”
一个字,承诺了一生。
山洞外,阳光终于彻底穿透了烟尘,温暖地洒落进来,将相握的两只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