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清水村王家老宅的堂屋里,却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亮堂。
好几盏油灯都被拨亮了灯芯,暖黄的光晕填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角落的阴影,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明晃晃的。
桌上摆着几盘简单的炒菜、一盆冒着热气的臊子面,还有一壶自己家酿的酒。
虽然算不上丰盛,但比起昨日那死气沉沉、人人食不下咽的光景,已是天壤之别。
王金宝、赵氏、刘氏、钱彩凤,虎妞和张文涛,猪妞和猪娃,还有特意被邀请来的钱镖头夫妇都围坐在桌旁。
赵氏坐在一旁,眼睛有些红肿,手里还捏着王明远那封报平安的信,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却还是反复摩挲挲着那薄薄的纸张,仿佛那样就能摸到远在边关的二儿子踏实的身板。
至于王大牛的那封信,王金宝看完后已经悄悄收了起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哇!”王金宝声音洪亮,一遍遍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告知每一个在场的人,“我就说咱家二牛命硬着呢!那鞑-子的刀枪,哪那么容易伤着他?”
钱镖头端着茶碗,朗声笑着附和:“是啊,吉人自有天相!二牛那孩子,打小就壮实得像头牛,战场上肯定也是一把好手!这回大难不死,往后必有后福!王家老弟,你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满屋子的人都在笑,都在说,声音比平日里高了八度,仿佛要用这喧闹彻底驱散过去几天盘踞在心头的那片阴霾。
然而,在这片喜庆里,有一个人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钱彩凤也坐在桌边,脸上也带着笑,回应着家人塞过来的吃食,偶尔也插几句话。
但她的笑容像是浮在脸皮上,没能钻进眼底深处。
她那双向来清亮有神、透着股泼辣劲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时不时地就会飘向窗外,飘向那漆黑一片、却通往西北方向的夜空。
知女莫若父。
坐在斜对面的钱镖头,笑声渐渐缓了下来。
他默默喝了杯酒,目光在女儿脸上停顿了片刻,那强颜欢笑的掩饰,没能瞒过他这个当爹的眼睛。
酒足饭饱,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夜色更深了。
钱母毕竟年纪大了,熬不住,先带着猪娃去厢房歇下了。
王金宝和赵氏也露了疲态,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一旦放松下来,困意就止不住地往上涌。
众人陆续散去,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钱彩凤帮着大嫂简单收拾了碗碟,却没跟着回屋。
她独自一人走到院门口,倚着门框,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身影在灯光下拉得有些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钱镖头披着件外衫走了过来。
“凤儿。”钱镖头开口,声音不高,却沉稳。
钱彩凤被惊醒,身子微微一颤,回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爹,您还没睡?外面凉,您进屋吧。”
钱镖头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她身边,和她一样望着西北方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里没外人了。跟爹说实话,心里头还是放不下,想着要去?”
钱彩凤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是在叹息。
“爹,”她转过身,看着父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刚毅的侧脸,终于不再掩饰,眼底藏着的那份焦虑和决绝清晰地流露出来。
“我就是放心不下。二牛这次是没事,可下次呢?”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
“边关那地方,您比我清楚,不是次次都能这么好运气的!刀枪无眼,今天可能是流矢,明天可能就是埋伏!他这次能死里逃生,下次呢?
万一……万一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难道我还是要像这次一样,在家里干等着,等到天塌下来的消息传回来,除了哭和发疯,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有些发白:“我不愿意!爹,我真的不愿意!我是他媳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前头拼命,我在后头什么都指望不上,连他到底是死是活,是冷是热都不知道!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
钱镖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不容置疑的倔强,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还没灶台高,就跌跌撞撞跑到他放兵器的架子旁,踮着脚要去摸他那把沉重腰刀的小女娃。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眼神,摔了跤磕破了膝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咬着牙不哭出声,还要继续去够。
时光一晃,那个倔强的小女娃已经长这么大了,嫁了人,当了娘,可骨子里那份执拗和坚韧,一点都没变。
他的小凤儿啊,无论长到多大,在他心里,似乎还是那个需要他护着、陪着、看着她跌跌撞撞却从不服输的小丫头。
钱镖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酸涩得厉害。
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唉……”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支持,“你这丫头,这脾气,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他抬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尽管如今的女儿已经比他还要高一点。
“行了,别一个人闷头瞎想了。爹还陪着你去。”
钱彩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爹?!……”
“怎么?嫌你爹老骨头不中用了?今日一早不是还求着让爹帮你找镖队吗?”钱老镖虎目一瞪,故意板起脸,随即又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气。
“放心吧!你爹我走南闯北押镖的时候,什么阵仗没见过?边关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正好,这次我就不托别人了,爹亲自带镖陪你去,也趁机活动活动筋骨,让道上那些老伙计们瞧瞧,我钱某人的刀,还利不利!”
他看着女儿,语气放缓,充满了慈爱和不容拒绝的坚定:“你一个人去,爹就是不放心。还是让爹继续陪着你,好歹有个照应。你公婆那边,我去说,这个面子,他们总会给的。”
“爹……”钱彩凤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知道,爹这不是冲动,是为了她。
有爹在身边,她心里那点因为前路未知而产生的不安,瞬间就被填满了。
“别哭哭啼啼的,”钱镖头粗声粗气地说,自己却也别过头去,飞快抹了下眼角。
“趁这几天,好好陪陪猪娃。我再去寻两个靠得住的后生徒弟,安排一下路线和脚程。咱们尽快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