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云彩的决定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南风部落残存力量的涟漪。
猎豹护卫斑虽然琥珀色的竖瞳中依旧残留着审视与疑虑，但对云彩的命令却执行得毫不迟疑。
他利落地转身，从屋内一个以兽皮遮掩的壁龛里取出一串沉重而古旧的钥匙，钥匙由某种大型兽类的骨骼打磨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
“跟我来。”云彩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作为首领的镇定，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她拿起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系带的手指甚至有些笨拙。
斑立刻上前一步，无声地帮她系好，动作熟练而自然，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需言说的担忧与支持。
他是她仅存的伴侣了。
斑护卫紧随云彩身后，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或守护的姿态。
风雪似乎又被风卷得猛烈了一些，冰冷的雪粒密集地打在脸上，带来针刺般的痛感，却无法冷却众人心中那骤然被点燃的、急切而滚烫的希望。
在云彩和斑的带领下，他们沉默地穿过部落中央被积雪覆盖的小路，走向后方一处依着土坡的偏僻角落。
那里有一个低矮的、几乎被积雪掩埋的土坡入口，上面覆盖着多层厚重的木板和浸过油的兽皮，边缘压着好几块巨大的石头，旁边还吃力地支撑着一个简陋的、不断摇晃的草棚，勉强为入口遮挡着风雪。
此刻，草棚下已经聚集了四五名雄性兽人护卫。
他们身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伤疤，衣着陈旧，面容被风霜和疲惫刻满了痕迹，手中的武器也只是骨矛或石斧之类简陋的装备。
看到首领到来，他们纷纷低头行礼，眼神中交织着困惑：“云彩首领，他们是？”
“把入口打开，她们是其他部落赶来的朋友，她们能救我们的族人。”云彩的命令在风雪的呼啸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守卫的雄性兽人们绝对信任着云彩，听了她的话，眼里都闪着希望的光，看向林苹果几人都带着敬畏。
两名最为强壮的熊族护卫上前，低吼一声，合力费力地挪开那几块沉重的压石。随着覆盖物被掀开，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猛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般从洞口中冲出，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脸上——那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混合气味，腐烂的血肉、陈旧的粪便、长久不见的霉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无法言喻的、带着邪恶腥甜和死寂的诡异恶臭。
“呕…”苍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猛地捂住了鼻子，脸色发青，赶紧递给林苹果一块兽皮：“苹果，你快把鼻子堵上…”
林苹果也差点吐了，赶紧把那兽皮用手围在脸上，能稍微隔绝一些气味。
子夜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将林苹果更严密地挡在自己身后。
墨的眉头紧紧锁死，眸中锐光一闪，同样将林苹果护得更紧。就连林苹果怀里的小白，也全身毛发倒竖，金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发出尖锐而充满敌意的嘶嘶声，显然对这股气息厌恶到了极点。
云彩感受到里面情况变得更差了，脸色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一旁的斑立刻伸手稳住了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切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
她从斑手里接过一支刚刚点燃的火把，跳动的火焰勉强驱散洞口附近的一点黑暗：“跟我下来吧。里面…情况可能不太好，请…务必做好准备。”
她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地窖里异常阴暗潮湿，只有云彩手中那支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在狭窄陡峭的土石台阶上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空气几乎凝滞，那股恶臭在这里浓郁得化不开，黏腻地附着在皮肤和衣物上，无孔不入。
越往下走，温度似乎越低，但那并非单纯的寒冷，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地窖深处传来的声响越来越清晰——那绝不是正常的兽吼或人语，而是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断续扭曲的、仿佛喉咙被彻底撕裂后只能发出的、充满痛苦和狂乱的嗬嗬声，其间疯狂地夹杂着沉重的砰！砰！撞击声。
林苹果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扶着自己手臂的墨，那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传递着无声的紧张。苍和子夜也一左一右紧贴着她，呼吸粗重，全身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地窖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且宽敞许多，显然是出事之后，幸存者们怀着怎样复杂悲痛的心情，一铲一铲艰难挖掘扩建而成的。
内部被粗糙垒砌的石墙勉强隔成了十几个狭小的单间，每个单间都有一扇看起来十分厚重的石门，门上开着一个仅能递入碗碟的小窗。
嗬嗬——砰！咚！
越是往里走，那些可怕的声音就越发清晰、密集。
透过某些门上的小窗，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的、扭曲变形的黑影，它们不知疲倦地、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石门，发出非人的嘶吼，对门外传来的火光和人气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我们…每天会从小窗递一些食物和水进去…”云彩的声音在压抑的地窖里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漫长煎熬磨蚀殆尽的疲惫，“但很多…他们已经完全不吃不喝了…只是日复一日地撞门…我们…”
她猛地顿住，别开头，肩膀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可以想象，每日听着曾经的族人、亲人，在这种无尽的痛苦和疯狂中挣扎嘶嚎，对于留守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幸存者而言，是何等残酷的精神折磨。
每一个尝试递送食物的日子，恐怕都像是在执行一场缓慢的凌迟。
林苹果的目光扫过这些囚笼，心沉得厉害。她看到一扇门后，一个身影似乎相对安静些，只是蜷缩在角落，但周身缭绕的黑气却丝毫不弱，偶尔抬起头，露出的眼睛浑浊却还残存着一丝痛苦的清醒。
而另一扇门后，撞击声格外猛烈，甚至能看到门上沾染的暗沉污迹和一个十岁左右小兽人模糊的、却写满疯狂和暴戾的侧脸…林苹果的心猛地一抽，不忍再看。
“从哪里开始？”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尽管尾音仍有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云彩停下脚步，火把的光芒照亮她苍白而脆弱的脸庞。
她指向最里面的一间，声音带着一丝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希望：“从…从阿苗开始吧…她是最早被污染的之一，但…也有过一丝清醒神智、能认出我来的…她之前是部落里感知力量最强的二阶雌性…”
斑护卫沉默地上前，沉重的骨钥插入锁孔，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咯噔一声，锁开了。他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
火把的光猛地涌入那狭小的空间——
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牢牢锁住，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墙。
她看起来曾经是一位鹿族雌性，头上还残留着一只断裂的鹿角，另一只完好的角上也布满了丑陋的黑色斑块。
她的皮肤大面积地覆盖着扭曲蠕动的不祥黑色纹路，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眼睛浑浊不堪，充满了暴戾、疯狂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沙哑的嘶吼，挣扎着想要扑过来，铁链瞬间绷直，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苗…”云彩心痛如绞，低唤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被称为阿苗的雌性污染兽似乎因为这声呼唤而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茫然，但下一秒就被更汹涌的疯狂和痛苦所淹没，挣扎得更加剧烈。
“小白。”林苹果压下心中的不忍，将小白轻轻放到地上。
小白没有丝毫畏惧，它昂首挺胸走上前，额头那缕独特的红色毛发瞬间亮起，柔和而纯净的乳白色光芒如流水般流淌而出，缓缓向阿苗笼罩过去。
“嗬啊——！！！”白光触及的瞬间，阿苗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仿佛那圣洁的光芒对她而言是滚烫的烙铁。
她疯狂地扭动挣扎，身上的黑色纹路如同被惊扰的蛇群般剧烈扭动翻腾，拼命地抗拒、排斥着白光的净化，甚至发出细微的、仿佛腐蚀般的滋滋声响。
林苹果立刻伸出手，翠绿色的治愈之力紧随而至，这一次并非直接治疗身体，而是如同最温柔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探向阿苗那被污染和痛苦淹没的灵魂意识，试图进行安抚，同时她的力量也细致地修复着被污染力量侵蚀破坏的身体组织。
净化过程远比治疗阿水时艰难、激烈和漫长得多。
阿苗的惨叫声和挣扎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顽固的黑色纹路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变淡、消退，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拉锯战。
终于，当最后一丝黑色如同潮水般褪去，阿苗猛地停止了挣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
她眼中的浑浊和疯狂渐渐消散，露出底下深切的、几乎耗尽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仿佛大梦初醒般的微光。
她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最终落在门口火把光芒映照下、泪流满面的云彩脸上，干裂起皮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音节：
“首…领…？好…痛…全身都…”
虽然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虽然她依旧虚弱不堪，但那确实是属于阿苗的、带着痛苦和清醒神智的声音！
成功了！
云彩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却捂不住那崩溃般涌出的泪水和她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狂喜的哽咽。
门口的护卫们也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甚至有人偷偷抹了下眼角。
希望的光芒，终于无比真实地、艰难地刺破了这地窖深处绝望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时，小白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轻松地跑回林苹果身边。
它身上的白光黯淡了许多，显得有些疲惫，它转向林苹果，一股清晰的心念传递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苹果，污染之力它们不仅侵蚀神智，更像寄生虫一样，在吸收这些兽人的生命力来维持自身。那些完全疯狂、不停撞门的，他们的生命力几乎已经被吸干，神智彻底湮灭，现在驱动身体的只是污染力量本身，就像…空了的傀儡。他们…已经救不回来了。净化之力也无法让逝去的生命归来。】
小白的心念顿了顿，似乎也在感受着这里的悲伤，它看向那些相对安静一些的隔间。
【只有那些还能保持一丝安静、体内还有生命力在挣扎的，我和你的力量合作，才能净化掉污染，救回他们。】
林苹果接收到这股信息，心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沉重。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激动落泪的云彩和充满期待的护卫们，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将小白的话转述给大家，声音干涩：“…云彩首领，斑，大家…小白说，污染已经和他们的生命连在一起了。那些完全失去理智的族人…他们的神智已经…已经不在了，现在活着的只是被污染驱动的躯壳…我们…救不回来了。只有那些还算安静的，还有救…”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骤然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狂喜。
地窖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那些依旧在疯狂撞门的嗬嗬声和锁链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和绝望。
林苹果也沉默了。以前，他们拼死斩杀的都是外面闯来的、完全疯狂的污染兽，虽然艰难，但那是为了保护部落。
而如今，她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些被关起来的、曾经是别人的亲人、族人、伙伴的存在，其中一部分，早已在痛苦中真正地“死”去了，留下的只是被邪恶力量操控的空壳。
云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转头，目光越过众人，死死地盯向地窖中间的一个隔间。那扇门后的撞击声格外疯狂和暴烈。
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云彩，声音嘶哑：“…是…是烈…”
烈是她的第一位兽夫。
云彩的眼泪流得更凶，她靠在斑的身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声音破碎不堪：“他…他以前总是冲在最前面…保护所有人…那么勇敢…我…我甚至没能…没能好好跟他告别…”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淹没。
然而，几近崩溃的她，目光又猛地转向另一个相对安静的隔间，里面关着她的另一位雄性。
绝望中又生出一丝强烈的祈求：“那…那山呢？山他…他还安静…他是不是…”
林苹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肯定地点了点头：“小白说，还有生命反应、相对安静的，就有希望。”
不幸中的万幸，绝望中的微光。
云彩死死咬住嘴唇，任由泪水滑落，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几乎决堤的悲伤，作为首领的责任和挽救剩余族人的希望支撑着她。
她看向那些传来疯狂撞击声的隔间，眼神充满了痛苦，却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不得不做的决断。
她看向斑和那些护卫，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准备好…送…送他们安息吧…等…等净化完还能救的族人们…”
然后，她看向林苹果和小白，眼中含着泪，却充满了恳求：“请…先救山…救其他还能救的族人…”
林苹果本就心思敏感，她看到这一幕，感觉心揪的厉害，也忍不住流泪…
如果…如果是墨，苍，子夜也成了这样…她要怎么办呢？
她是会活不下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