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井口,真的上了锁。
三口新挖的深井,都被半人高的石墙围了起来,上面盖着厚厚的木板,挂着乌黑的铁锁。每日清晨和黄昏,由白承安亲自开锁,乡邻们排着队,按人头,定量取水。
这道锁,锁住的,是救命的水源;防的,却是那防不胜防的人心。
鹿显宗,自那夜之后,便大病了一场。他把自己关在白家的小屋里,整日整日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白家人请来郎中,又让周秀才日夜照料,才算把他从鬼门关上,给拉了回来。
病好之后,他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去蒙学了,每日里,只是默默地,帮着白家,干些劈柴、喂牲口的杂活。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忧郁。
而白鹿滩的“天”,也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
从开春,到立夏,整整三个月,天上,没有落下一滴雨。
渭河的水位,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露出了大片干涸的、龟裂的河床。白鹿渠,彻底断流了。
田地里,早先播下的春麦,大多都成了枯黄的干草。只有靠近那三口深井的几片地,靠着乡邻们一担一担挑去的水,勉强维持着半死不活的青色。
逃荒的人,开始出现了。
起初,是邻村的。拖家带口,背着破烂的行囊,面黄肌瘦,像一群群失了魂的游魂,顺着官道,往南边去。
渐渐地,白鹿滩,也开始有人,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死寂的鹿家大院,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鹿承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绸衫,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被家丁们,抬到了大院的门口。他身后,是几十个敞开的、装满了金黄色粮食的麻袋。
一股陈年谷物的霉香,混合着新粮的清香,飘散出来,对于那些已经饿了好几天的乡邻来说,这味道,比世上任何一种珍馐,都更具诱惑。
“开仓……卖粮!”鹿承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种大权在握的、病态的快意。
“鹿少爷!粮……怎么卖?”一个饿得两眼发绿的汉子,第一个就冲了上来。
鹿承祖伸出五根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五倍!”他一字一顿地说,“比去年的市价,高五倍!一石粮,一两银子!只收现银,概不赊欠!”
“一……一两银子?”人群,瞬间就炸了锅。
“鹿承祖!你……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就是!你这粮,是金子做的吗?卖这么贵!”
鹿承祖听着这些咒骂,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怒气,反而,是露出了一-种享受的笑容。
“我的粮,就是金子做的。”他剔着指甲,慢悠悠地说,“你们不买,有的是人买。我告诉你们,不光是我,整个县城,所有的粮行,现在,都是这个价!你们要是嫌贵,也行啊。去找你们的白先生,找你们的白族长去!让他们,给你们变出粮食来啊!”
他这是要把所有因饥饿而产生的怨气,都引到白家的身上。
绝望的乡邻们,在咒骂和哀求都无果之后,只能将最后的希望,投向了那个曾经无数次拯救过他们的白家祠堂。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了祠堂的门口。
“白族长!求求您,开恩啊!”
“再不开仓,我们……我们就要饿死了啊!”
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白承-业和白承安兄弟俩,站在祠堂门口,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地疼。
“哥,不能再等了。”白承安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白承-业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人群前,对着所有跪在地上的乡邻,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乡亲,都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力量。“我白承-业,在这里,对大家伙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天灾,躲不过。但人祸,咱们,不能认!”
他一挥手,祠堂旁边,那座早已准备好的公仓大门,被缓缓地,打了开来。
“从今天起,开仓放粮!”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村庄里,如同惊雷,“按乡约里的老规矩,所有乡邻,都可来此借粮!每户人家,按人头算,每人每天,可领一斗粮!这粮,不要你们一文钱!只要记在账上,等秋收了,再还!”
“白族长仁义!”
“白家是咱们的活菩萨啊!”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发自肺腑的感激。
鹿承祖坐在自家门口,听着从白家那边传来的欢呼声,他那张原本还挂着得意笑容的脸,瞬间,就扭曲了起来。
“白家……又是白家!”他一拳,狠狠地砸在身旁的桌子上,“他们……他们怎么也会有粮?!”
他想不通。他明明已经买通了县城里所有的粮商,切断了白家所有的购粮渠道。他们的粮,是-从哪里来的?
就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候,李二婶那个半大的孙子,正捧着一个刚从白家领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馍馍,从他门口跑过。孩子饿坏了,跑得急,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手里的馍馍,也滚落到了鹿承祖的脚边。
鹿承祖看着那个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的白面馍馍,又看了看那个因为摔疼而哇哇大哭的孩子,他眼中的怒火,渐渐地,被一种更阴冷的、恶毒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去扶那个孩子,也没有去理会那个馍馍。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回了自家那阴森森的院子里。
“来人。”他对管家说,“去,把库房里,那几个装了桐油的罐子,给我搬出来。”
他看着白家祠堂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既然,你们不让我挣钱。那,我就让你们,连饭,都没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