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场心惊肉跳的搜查，丞相府仿佛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连带着第二日的晨光都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林微熹难得睡到自然醒。没有皇城司番子们带来的低气压，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缝都透着舒坦。
“果然，生命在于静止。”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决定将“躺平”事业进行到底，至少在今天上午。
云袖端着洗漱水进来，脸上也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小姐，您醒了？厨房今早做了您最爱吃的蟹黄汤包和桂花糖藕粥，还热乎着呢。”
“甚好，甚好。”林微熹眉眼弯弯，仿佛昨日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梦。她盘算着，用完早膳就去后花园的秋千上歪着，晒晒太阳，看看话本，完美！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是她想停就能停的。
她刚心满意足地喝完最后一口糖藕粥，优雅地拭了拭嘴角，管家林福就苦着一张脸，像是捧着烫手山芋似的，快步走了进来。
“小姐……”林福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尴尬，“皇城司的陆指挥使……又来了。”
“噗——咳咳！”林微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放下丝帕，难以置信地抬头，“他又来干嘛？昨天不是搜过了吗？”难道找到了新的“罪证”？
林福的表情更古怪了：“陆大人说……他不是来搜查的。他、他是来……邀请小姐您，去皇城司衙门一趟，共同研讨案情。”
“……”
林微熹沉默了。
她内心的小人瞬间炸毛：【研讨案情？！我跟他？！一个嫌犯和主审官研讨案情？！这位陆大人的脑回路是冰棱子做的吗？又直又硬还扎人！】
云袖也急了：“这怎么行！皇城司那是什么地方？活人进去都得脱层皮！小姐您千金之躯，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林福连连点头，显然深以为然。
林微熹扶额，感觉刚吃下去的汤包开始在胃里造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镇定：“他人在哪儿？”
“在前厅……和老爷在一起。”林福补充道，“老爷的脸色，也不太好。”
得，躲是躲不过去了。
林微熹认命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她倒要看看，这位活阎王到底唱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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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的气氛，比林微熹想象的还要……诡异。
她爹，林丞相，端坐在主位之上，手里捧着一杯茶，面色沉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不时轻叩桌面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悦。
而那位“不速之客”陆寒江，则坐在下首。依旧是那身玄色蟒服，身姿笔挺如松，面容冷峻如雕。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迎接着林丞相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目光，仿佛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气场在碰撞，一个沉稳厚重，一个冷冽锐利。
见林微熹进来，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她。
“爹爹。”林微熹先向父亲行礼，然后才转向陆寒江，微微福身，“陆大人。”
“微熹来了。”林丞相放下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陆指挥使此来，是有一事相商。”
陆寒江站起身，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林微熹眼角直跳：“林小姐，昨日你提供的线索，对案情推进至关重要。经查，那半枚鞋印属于一种西域传入的软底快靴，擅长潜行。那截金属丝，则来自一种军中改良过的飞虎爪，非寻常贼人所能拥有。”
林微熹静静听着，心里吐槽：【所以呢？这是要给我发‘良好市民’奖状？】
陆寒江继续道：“此案牵扯军机，幕后之人手段诡谲，心思缜密。常规查案手段，恐难以迅速突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微熹身上，那眼神像是精准的手术刀，要将她剖析透彻：“林小姐观察入微，思维敏捷，常能从意想不到之角度切入，或可补皇城司查案之疏漏。”
林微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陆寒江下一句话便是：“故此，本官正式邀请林小姐，参与此案侦办，协助皇城司，早日查明真相，还丞相府清白。”
前厅里一片寂静。
林丞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微熹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她？丞相千金？去皇城司那种鬼地方，协助查案？还是协助这个昨天还想把她当嫌犯关起来的家伙？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她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协助查案？陆大人，您是不是对‘协助’这个词有什么误解？我那是为了自保！是为了给我爹省心！不是为了给您当免费劳力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为难又惶恐的表情：“陆大人厚爱，小女子愧不敢当。微熹年幼无知，见识浅薄，于刑名律法一窍不通，只怕会耽误了大人的正事……”
“林小姐过谦了。”陆寒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昨日后罩房之事，足见小姐之能。况且，”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林丞相，最后定格在林微熹脸上，抛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小姐既言丞相府清白，协助查案，正是最快证明清白之途径。且此案一日不破，幕后黑手便一日逍遥法外，于丞相府之威胁，亦一日不除。于公于私，小姐都义不容辞。”
林微熹：“……”
好家伙，在这等着她呢！用丞相府的安危和她自身的清白来绑架她！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她要是再拒绝，岂不是显得心里有鬼？
她看向父亲，眼神里带着求助。
林丞相沉吟片刻，看着陆寒江，缓缓开口：“陆指挥使，小女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去皇城司衙门，于礼不合，于名声有碍。”
陆寒江似乎早有准备，应对道：“相爷虑的是。并非让林小姐常驻皇城司。可在衙内专设一清净值房，供林小姐使用。一应卷宗、物证，皆可调阅。林小姐只需提供思路、分析线索，具体外勤、抓捕事宜，自有皇城司负责。此举只为破案，本官以皇城司声誉担保，必不会损及林小姐清誉。”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是堵死了所有推脱的借口。
林丞相看向女儿，眼神复杂，带着询问。他知道女儿聪慧，但也深知皇城司是龙潭虎穴，陆寒江更非易与之辈。
林微熹知道，父亲也为难。陆寒江是奉旨查案，他提出的这个“邀请”，某种程度上，已经给了丞相府天大的面子。若再强硬拒绝，反而落人口实。
她在心里把陆寒江从头到脚“问候”了一遍，然后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奈、认命和一点点“壮烈”的表情。
“既然陆大人如此看重，为了爹爹，为了相府清白，微熹……愿尽绵薄之力。”
她答应了。
陆寒江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松了口气？他微微颔首：“如此，有劳林小姐。请随本官移步皇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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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衙门，位于京城西北角，毗邻军营，是一座独立的、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建筑群。高墙深院，戒备森严，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铁锈与肃杀混合的气息。
马车在衙门口停下，林微熹在云袖担忧的目光中，扶着她的手下了车。抬头望着那扇如同巨兽之口般的黑漆大门，以及门口持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的守卫，她的小腿肚子很不争气地软了一下。
【好吧，我承认，有点怂。】她内心的小人抱紧了瑟瑟发抖的自己。
陆寒江走在前方，玄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冷硬的弧度。守卫们见到他，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更添压迫感。
他脚步未停，径直入内。林微熹只好硬着头皮，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跟了上去。
皇城司内部比她想象的更加……冷清。不是没人，而是所有人都在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交流也多用手势和眼神，偶尔的低语也迅速消散在空旷的廊宇间。这里不像一个衙门，更像一个精密而冷酷的机器。
陆寒江带着她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院子不大，但干净整洁，甚至墙角还种了几株翠竹，算是这片冰冷建筑中唯一的一点生气。
他推开一扇房门：“林小姐日后便在此处。一应所需，可吩咐门外值守之人。”
林微熹走进去打量。房间布置得确实很“清净”，一桌一椅一书架，临窗还设了一张小小的软榻。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文房四宝，以及一沓空白的卷宗纸。书架上也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放了一些……《大离刑统》、《案狱辑要》、甚至还有几本各地奇闻异事的杂书。
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来，陆寒江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这准备倒是挺周到。
“目前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卷宗、物证图样，稍后会有人送来。”陆寒江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意思，“林小姐可先熟悉环境。若有任何发现，或需询问相关人员，随时可告知门外。”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界限分明，既给了她足够的权限和空间，又将她牢牢地框定在他的监管范围之内。
林微熹点了点头：“有劳陆大人。”
陆寒江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陆大人。”林微熹忽然开口叫住他。
陆寒江脚步一顿，回身看她。
林微熹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纯良无害的笑容，指了指桌上那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青瓷茶具：“请问，这里……管茶水点心吗？”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陆寒江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肌肉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林微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来查案的还是来度假的？”
最终，他从那薄唇里挤出一个字：“管。”
然后，像是怕她再提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迅速转身，玄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
林微熹看着他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啧，看来这位指挥使大人，也不是完全油盐不进嘛。至少，在应付“吃货”这方面，经验似乎不太足。】
她心情颇好地走到书桌后坐下，摸了摸光滑的桌面。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躲不掉，那就……好好“协助”一下吧。
她倒要看看，这皇城司的卷宗里，藏着怎样的玄机。
很快，一名面容稚嫩却故作严肃的小旗官送来了厚厚一摞卷宗。林微熹道了谢，便开始翻阅。
卷宗记录得极其详尽，从宫中失窃现场的描述，到每一位可能接触人员的问询记录，再到那朵金牡丹的精细图样和成分分析……陆寒江的工作，确实无可挑剔。
但林微熹看着看着，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太干净了。
不是指现场打扫得干净，而是线索链条太“标准”了。就像是有人故意铺设好的一条路，每一步都指向一个预设的方向，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拿起那朵金牡丹的图样，仔细端详。纯金捶揲，工艺精湛，花瓣层叠，栩栩如生……这样的手艺，京城里能有几人？为何偏偏要留下如此张扬又独特的标记？
还有那异香……卷宗里只说是“域外异香”，具体来源却语焉不详。
她沉思片刻，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几个关键词：金牡丹、异香、西域软靴、军制飞虎爪、柳如烟（？）、栽赃……
她看着这些散乱的线索，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指挥使大人，安远侯府那边，属下已派人暗中查探，柳小姐近日并无异常，其身边也未见可疑之人。不过，属下查到，柳小姐的舅父，在工部军器监任职……”
是陆寒江和另一个人的声音。
林微熹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工部军器监？那可是掌管军械制造的地方！军制飞虎爪……
她立刻放下笔，走到门边，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
只见陆寒江正站在院中，听着一名下属的汇报。他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
那下属继续道：“另外，根据鞋印和飞虎爪的线索，我们排查了京城所有可能接触西域货商和军中器械的场所，发现……”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寒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林微熹房门的方向。
林微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门关上，但已经晚了。
陆寒江的眼神锐利，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林微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索性大大方方地拉开门，脸上堆起一个“求知若渴”的笑容：“陆大人，我好像……有点头绪了。关于那朵金牡丹，还有那个‘异香’，能不能……再给我看看实物？”
陆寒江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噼啪作响。
**
短暂的沉默后，陆寒江对那名下属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然后，他转身，朝着林微熹的值房走来。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带着无形的压力。
“林小姐有何发现？”他走进房间，目光扫过桌上她写满关键词的纸，语气平淡。
林微熹指了指那张纸，又拿起金牡丹的图样：“陆大人，您看这金牡丹，工艺非凡，绝非普通金匠短时间内能仿制。贼人既然用它做标记，要么是早有准备，要么……就是他本身极其擅长此道，甚至对此有种偏执的‘炫耀’。”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那‘异香’。卷宗记载模糊。但我曾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西域有一种名为‘迷迭金’的稀有植物，其花朵提炼的香油，香气浓郁持久，且带有一丝金属的冷冽感，与金器放置久了，气味或许会相互渗透……”
陆寒江眼神微动。这一点，皇城司的仵作和香料师傅并未提及。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林微熹抬起头，目光清亮，“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不要只盯着谁有能力偷东西，也去看看，谁有能力、且有‘癖好’制作这样一朵金牡丹。同时，重点排查近期京城是否有西域香料，特别是‘迷迭金’油的流入。这两条线交叉比对，范围可能会缩小很多。”
她没有提刚才偷听到的关于柳如烟舅父在军器监的事，那只是猜测，需要证据。她提供的，是基于物证本身的、更直接的侦查方向。
陆寒江看着她，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林微熹的思维确实跳跃，但却并非毫无道理。皇城司的查案方式更注重证据链条和人员排查，而她，则更倾向于从物证本身的“性格”和“来源”去反向推导作案者的“画像”。
这两种思路，并非对立，而是互补。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张写着关键词的纸，看了片刻，然后抬眸，看向林微熹。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少了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对于她头脑的重视。
“依据林小姐的思路，”他缓缓开口，像是在和她商讨，“擅长金器制作，且可能接触西域香料者……京城之中，除了金匠，还有一些……喜好收集奇珍异宝的勋贵之家，以及，与西域有贸易往来的皇商。”
林微熹眼睛一亮：“对！还有那些附庸风雅、私养巧匠奇人的世家！”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第一次，有了一种名为“思路碰撞”的火花。
陆寒江当即转身，对门外候命的人沉声吩咐：“立刻分头去查：一，京城所有顶尖金匠、以及勋贵官宦之家私养巧匠的近况和动向；二，所有西域香料商人，重点查询‘迷迭金’油！要快！”
“是！”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陆寒江回过头，看着林微熹，那冰冷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认可。
“林小姐，”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说出的话却让林微熹心头一跳，“以后有何想法，可直接言明。不必……隔门偷听。”
林微熹：“！！！”
他果然发现了！这个男人的警觉性也太可怕了！
她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是尴尬的，也是气的。她强作镇定，嘴硬道：“陆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恰巧听到。”
陆寒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继续编。”
他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身离开了值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微熹磨了磨后槽牙。
【行，陆寒江，算你狠！】
她气鼓鼓地坐回椅子上，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虽然过程有点憋屈，但……好像，参与进来，也没那么糟糕？至少，能亲自把这潭水搅浑，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她重新拿起笔，在“柳如烟”的名字后面，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又在旁边添上了“工部军器监”几个字。
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她这只被迫营业的“咸鱼”，已经不知不觉，游到了风暴眼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