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掩体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一盏昏暗的马灯在中央的木桌上摇曳，将围坐众人脸上明暗交织的焦虑、恐惧和绝望勾勒得无比清晰。烟草的辛辣味、汗水的酸腐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场气息。
陆小龙坐在主位，脊背挺得笔直，但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细微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左手边是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的副营长岩迈，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眼窝深陷，胡茬凌乱；右手边是几位SNLA主力连的连长，他们虽也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地望着陆小龙，他们是这支联军里最核心的脊梁。
而真正让气氛降至冰点的，是坐在对面的两位掸族武装首领——坤撒和貌丁。坤撒是个身材敦实、面相粗豪的中年汉子，此时却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暴躁野兽，手指不断戳着摊在桌上的简陋地图，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陆小龙脸上。貌丁则相对瘦削，眼神闪烁，时不时附和坤撒几句，但更多时候是在观察陆小龙的反应，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陆营长！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也不是我们怕死！”坤撒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激烈，“你看看外面！我的族人还剩下多少？每个人口袋里还能掏出几颗子弹？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政府军的炮口就对着我们脑门！守？拿什么守？用牙齿咬，用拳头砸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马灯都晃了晃：“司令部？司令部早就把我们忘了！那点可怜的补给连塞牙缝都不够！他们坐在后方安全屋里，知道我们在这里每天要死多少人吗？！等援军？等到我们都变成白骨，援军恐怕还在半路上喝茶！”
貌丁阴恻恻地接口，声音不高，却像毒液般渗入每个人的耳朵：“坤撒大哥话糙理不糙。陆营长，你年轻，有冲劲，想立功，我们都明白。但不能拿我们所有弟兄的命去填你这个无底洞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暂时撤退，保存实力，等补给充足、援军到位，再打回来也不迟。硬顶着送死，那是蠢货才干的事。”
“撤退？”一个SNLA的老连长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往哪撤？后面是悬崖！下面是政府军的包围圈！撤退就是把他们侧翼完全暴露给敌人，让我们变成被赶进屠宰场的羊！”
“那也总比在这里被全歼强！”坤撒吼了回去，“至少还能搏一条活路！投降……投降也不是不能考虑！至少能活命！”他终于把那个最禁忌的词汇抛了出来，掩体内瞬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几个SNLA军官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套，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岩迈猛地站起身，受伤的胳膊让他动作有些踉跄，但气势丝毫不减：“坤撒！你他妈再说一遍投降试试？老子第一个崩了你！SNLA只有战死的鬼，没有跪生的孬种！”
“来啊！你以为老子怕你？！”坤撒也唰地站起来，身后的几个掸族头目也同时起身，双方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火药味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压抑，战斗仿佛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小龙终于动了。他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大声呵斥，只是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桌面。
“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坤撒和岩迈，那眼神深处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坐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不容抗拒。
岩迈咬了咬牙，率先坐下。坤撒喘着粗气，瞪了陆小龙几秒，最终还是悻悻然坐了回去，其他人也相继落座，但气氛依旧紧绷。
陆小龙的目光落在坤撒脸上：“坤撒首领，你说你的族人饿着肚子，子弹打光。告诉我，我的兵，难道就不是在饿肚子？他们的子弹，难道就是无限的？”他的语气很平缓，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坤撒的脸上，“SNLA的士兵，和你的族人一样，都在流血，都在挨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撤退？我们能撤到哪里？放弃这道防线，下一个山谷就能挡住政府军的装甲车吗？投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向谁投降？向那些烧我们村庄、杀我们亲人、把我们当猪狗一样奴役的政府军和吴登投降？投降之后呢？是像英雄一样被礼遇，还是像条狗一样被拴着链子游街，然后扔进矿坑或者乱葬岗？！”
他每问一句，坤撒的脸色就白一分。貌丁眼神闪烁，试图开口辩解，却被陆小龙抬手阻止。
陆小龙绕过桌子，走到掩体开口处，指着外面被夜色和硝烟笼罩的阵地：“看看外面！那些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有SNLA的兄弟，也有你们掸族的勇士！他们的血还热着！我们现在后退一步，就是对他们的背叛！他们的死，就变得毫无价值！”
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炽热的情感，不再是冰冷的说理，而是发自肺腑的呐喊：“我们不是为司令部那帮老爷在守！我们是在为自己守！为身后那些还没来得及逃远的乡亲父老守！为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守！今天退了，明天我们就会失去更多！直到退无可退，像我们的祖辈一样，被赶进更深的山林，永世不得翻身！”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坤撒和貌丁：“我知道大家很难！难到恨不得立刻死掉！但正因为难，我们才更不能放弃！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坤撒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陆小龙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战斗中死去的族人士兵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想起家乡被焚毁的村庄……
陆小龙走到坤撒面前，伸出手，不是指责，而是按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坤撒首领，我向你保证，补给的问题，我来解决。就算司令部不管，就算抢，就算偷，我也会想办法把粮食和弹药弄回来！但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你的支持！我需要你们和我的兄弟一起，再坚持一下！守住这里，我们才有将来！一旦溃散，你我，还有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目光扫过貌丁，眼神锐利如刀：“至于投降这种话，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听到。否则，别怪我陆小龙按战场纪律处置！”
貌丁触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陆小龙再次看向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从现在起，口粮再次统一缩减，军官包括我，份额减半，优先保证一线士兵。所有弹药集中分配，由各连统计员直接向我汇报。我会亲自带人，在天亮前，想办法搞到补给！”
他最后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岩迈失声道：“营长！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陆小龙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这是唯一的办法。岩迈，我离开期间，这里由你全权负责。坤撒首领，貌丁头领，阵地就交给你们了。守住！等我回来！”
他没有再给任何人质疑和反对的机会，直接下达了最终命令。那语气中的决绝和承担，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暂时压倒了弥漫的绝望。
坤撒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又沉稳得可怕的指挥官，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承担，最终，他猛地一捶自己的大腿，啐了一口：“妈的！老子就再信你一次！陆小龙，你要是真能把补给弄回来，我坤撒和我的族人，就把命交给你了！但你要是回不来……”
“没有如果。”陆小龙打断他，眼神冷冽如雪山寒铁，“我一定会回来。”
会议结束，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情散去。绝望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被强行凝聚起来的、背水一战的疯狂信念，开始取代之前的崩溃感。陆小龙用他的强硬、他的承诺、以及他将自身置于最危险境地的担当，强行将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又暂时稳住了。
掩体外，夜色更深，枪炮声零星响起。陆小龙站在阴影里，对沉默地跟在身后的岩迈低声道：“看好他们，尤其是貌丁。如果我回不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岩迈重重点头，声音哽咽：“营长……保重！”
陆小龙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转身大步走入黑暗，去践行他那看似不可能的、用生命做赌注的承诺。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但他的怒吼和承诺，却像一颗火种，留在了这片绝望的阵地上，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