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危险，
从不是迎面而来的子弹，
而是背后阴影中的低语。
当陆小龙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营房时，
岩坎教官早已在黑暗中等待多时。
他带来的不是祝贺，
而是一盆冰冷的、关于现实残酷真相的冷水。
深夜的龙潭基地，终于从白天的喧嚣和折磨中沉寂下来。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泥泞的操场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营房里鼾声四起，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和梦呓，那是“下马威”留下的印记。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
陆小龙悄无声息地摸进排房，尽量不惊动任何人。他同样疲惫，但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冲刷着身体的酸痛。他做到了，不仅在极限行军中存活下来，还带领“猎鹰”小队取得了优异的排名。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原本冷漠或轻视的目光，此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然而，就在他准备躺上自己简陋的床铺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中传来。
“小龙。”
陆小龙身体瞬间绷紧，手本能地摸向并不存在的武器。待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头一紧。
岩坎教官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坐在阴影中的一个小马扎上，仿佛已等待多时。他没有穿正式军装，只是一件旧的作战服，脸上带着比平时更深的疲惫和凝重。
“教官？”陆小龙压低声音，有些意外。训练期间，教官未经允许深夜进入学员营房是极不寻常的。
岩坎没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陆小龙走近，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他看到岩坎脚边放着一个老旧的水壶和两个搪瓷缸子。
“坐。”岩坎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陆小龙很少听到的沉重感。他指了指旁边另一个倒扣的马扎。
陆小龙顺从地坐下，心中疑窦丛生。
岩坎拔开水壶塞子，一股浓烈、劣质的米酒气味弥漫开来。他给两个缸子各倒了小半杯，推给陆小龙一杯。
“喝点，驱驱寒，也镇痛。”岩坎自己先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让他皱了皱眉，“今天，你做得不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陆小龙接过缸子，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感受那一点微薄的暖意。“谢谢教官。”他谨慎地回答，知道这绝不是岩坎深夜在此等他的目的。
岩坎的目光锐利如鹰，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仿佛能穿透人心。“但你觉得，这就够了吗？”他话锋突然一转。
陆小龙一怔。
“觉得跑了个第一，让波昆将军多看了一眼，让某些纨绔子弟吃了瘪，就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了？”岩坎的语气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冷峻的陈述。
陆小龙沉默着，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白天的成功确实让他心中燃起了一簇火苗。
“你把这里想得太简单了，小龙。”岩坎又喝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龙潭，从来就不只是一个训练场。它是一个缩小的战场，一个微型的政治漩涡。这里流的，不只是汗水。”
他转回头，死死盯着陆小龙：“你今天出的风头，压下去的不只是同期学员的脸面，更是他们背后某些人的脸面。那些‘学院派’，那些有家族背景的，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吃苦，是为了镀金，是为了积累人脉，是为了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占个先手。你一个毫无根基、从前线尸堆里爬出来的华人，突然冒出来挡了他们的路，断了他们的风头，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陆小龙感到手中的缸子变得冰凉。他想起白天那些阴冷的目光，那些看似无意却充满恶意的推搡，以及分配装备时那个后勤士官皮笑肉不笑的脸。
“他们……不服气？”陆小龙尝试着说。
“不服气？”岩坎几乎要冷笑出来，但忍住了，“他们不是不服气，是恨！是忌惮！你今天展现出的体能、意志力和领导潜质，在他们看来不是优点，是威胁！一个他们无法控制、无法同化，甚至可能在未来踩到他们头上的威胁！”
岩坎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陆小龙心上：“你的华人身份，在这里是原罪！无论你多么优秀，多么忠诚，在有些人眼里，你永远是非我族类！你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扇他们的耳光，都是在证明他们推崇的血统论、出身论是狗屁！”
陆小龙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远比夜晚的寒冷更刺骨。他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只是白天的热血和斗志暂时掩盖了这些阴暗的角落。
“波昆将军他……”陆小龙想起主席台上那个威严的身影。
“司令看重能力，看重对事业的忠诚。但他也要平衡，也要顾及元老、部族的情绪。他可以用你，但不会毫无保留地保你，除非你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远远超过你带来的麻烦。”岩坎说得异常直白，“在你证明之前，你就是众矢之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这里，让你消失的方法有一百种，而且看起来都像意外。”
营房里，一个学员在睡梦中因伤痛而啜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印证岩坎的话。
“那我该怎么办？”陆小龙的声音干涩。他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的战场或许不在山那边，而就在这排营房，这个训练场。
“训练上，绝不能落后！”岩坎的语气斩钉截铁，“甚至要比所有人都更拼！在这里，成绩是唯一的护身符。你越强，价值越大，想动你的人就越要掂量后果，司令保你的决心也会越大。你要让他们知道，除掉你的损失，他们承担不起！”
“但在行事上，”岩坎目光灼灼，“要收起你的锋芒，学会藏拙！不是让你变软弱，是让你变得更聪明！不要轻易与人争执，尤其是那些背景深的。避开无谓的冲突，除非它触及底线。多看，多听，少说。观察每一个人，判断谁是潜在的敌人，谁可能成为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把你丛林里学到的侦察和生存本能，用在这里！这里的人心，比丛林的地形更复杂，比敌人的陷阱更危险。”
陆小龙深吸一口气，将缸子里冰冷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岩坎的话剥开了龙潭基地光鲜又残酷的外表，露出了里面权力倾轧、民族隔阂的冰冷内核。
“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股火，想着报仇。”岩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但要想走到吴登面前，你得先活着走出龙潭。活着，并且变得足够强大。这条路，你得学会咬着牙，低着头，但目光要一直盯着前方最远的目标。”
他站起身，拍了拍陆小龙的肩膀，那只手厚重而温暖，却也让陆小龙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把你当成一块好钢，现在的每一锤，每一次淬火，哪怕再痛苦，都是为了把你锻造成一把能复仇的利刃。别在成型前就断了。”
岩坎说完，将水壶塞进陆小龙手里：“留着吧，以后用得上。记住我的话。”
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离开了排房。
陆小龙独自坐在黑暗中，手里攥着那冰凉的水壶。窗外，传来巡逻哨兵单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如同这险恶环境中唯一规律的心跳。
白天的兴奋和热血早已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韧的决心。岩坎的担忧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削掉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真实位置和前路的艰险。
他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腔热血和复仇执念冲锋的少年。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成为一个猎人，一个士兵，更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生存者。他的战场扩大了，敌人变得更加模糊而致命。
他握紧水壶，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漆黑的山峦轮廓。那里有他真正的仇敌，而脚下这片土地，是他必须首先征服的狩猎场。
“我会活下去。”陆小龙在心里默默起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会变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然后，一笔一笔，讨回所有的债。”
夜还很长，而龙潭的淬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