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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台边,指甲刮擦青砖的刺耳噪音如同钝锯,持续切割着死寂的空气。

> 赵有才弓着腰,脸几乎贴到冰冷的灶壁上,枯枝般的手指在昨夜被赵小满掘开、又被王桂香尖叫惊扰的那条缝隙里疯狂抠挖。黑黄的油垢混着新翻出的潮湿泥土沾满了他的指甲缝,他额角青筋暴起,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咒骂。

“妈的…死丫头到底怎么抠出来的…真他娘的深…” 赵有才烦躁地吐了口唾沫,指关节被粗糙的砖石边缘磨得生疼,却依旧一无所获。除了更深的污垢和碎泥,什么都没有。

赵大柱背着手,脸色阴沉得像能拧出水。浑浊的目光在发疯般挖掘的儿子、角落里瑟缩成一团、眼神涣散喃喃自语的王桂香、以及草铺上那团无声无息、仿佛只剩半口气的血污身影上,来回扫视。揣在怀里那半张带着官印的残契,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又滚烫。老头子藏的…另一张纸呢?灶台里就这点东西?都被那死丫头抠出来了?撕掉的那半张…真在桂香那疯婆娘手里?还是被这死丫头藏了?

怀疑如同毒藤,在他心里疯长。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行了有才!别挖了!屁都没有!东西肯定被这死丫头藏了或者弄没了!” 他阴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钉在草铺上蜷缩的赵小满身上,“把她给我弄醒!老子亲自问!”

赵有才不甘心地又狠狠踹了灶台一脚,这才悻悻地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和泥,眼神凶狠地走向草铺。

“喂!死丫头!别装死!” 他粗暴地踢了踢赵小满的腿,力道不小。

草铺上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赵小满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额心深处那大地之心的印记残留着灼热的余烬,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鼻间浓重的血腥和霉味提醒着她身体的虚弱和刚刚经历的疯狂。她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赵大柱阴沉的脸,然后落在逼近的赵有才那充满戾气的眼睛上,最后,才仿佛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向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眼神空洞、口中依旧神经质地念叨着“鬼…纸发光…”的身影——王桂香。

接触到母亲那涣散恐惧的目光,赵小满的身体似乎控制不住地又瑟缩了一下,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更深的、仿佛被至亲伤害后的绝望和惊惧。她艰难地张开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致的虚弱:“…爹…哥…娘…娘她疯了…撕…撕纸…抢…抢我…血…好多血…”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涣散,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恐怖的撕扯中无法自拔。

她的示弱和指控,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王桂香那被巨大恐惧包裹的、最后一点麻木。王桂香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聚焦了一瞬,枯瘦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看着女儿那惨不忍睹的模样,看着丈夫和儿子投来的、审视中带着怀疑和厌恶的目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不…不是我…” 她下意识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哭腔,“纸…纸自己发光的!是鬼!是邪祟!小满她…她不是人!是鬼上身了!她碰了那纸才发光的!当家的!有才!你们信我!信我啊!” 她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赵小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眼神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对“邪祟”的极致惊骇。

“够了!” 赵大柱一声暴喝,打断了王桂香歇斯底里的尖叫。他脸色铁青,浑浊的眼睛里厌恶多于恐惧。什么鬼纸发光?什么鬼上身?在他看来,分明是这疯婆子被地契刺激得失心疯,又怕担责任,胡乱攀咬!这死丫头半死不活的样子,哪点像鬼?倒是这疯婆子,神神叨叨,看着才真像是撞了邪!

“桂香!你闭嘴!” 赵大柱恶狠狠地瞪了王桂香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厌恶让王桂香瞬间噤声,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无声的恐惧泪水。他不再理会疯癫的妻子,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草铺上的赵小满,语气稍微放缓,却带着一种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

“小满,” 他叫了一声,声音刻意放得低沉,“爹知道你吓坏了。你娘…她糊涂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赵小满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告诉爹,那纸…爷爷藏灶台里的东西…除了你娘撕走的那半张,还有没有别的?你藏哪儿了?或者…撕碎了丢哪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诱哄,却又像毒蛇吐信。

赵小满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濒死的虚弱和茫然,眼皮无力地耷拉着,长长的、沾着血污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深处翻涌的寒光。藏在破败衣袖下的左手,掌心紧紧贴着身下冰冷肮脏的干草和泥土。隔着厚厚的阻隔,那深埋的残契仿佛感应到她的紧张,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温热脉动!如同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力量。

‘…在…’

‘…安…’

残契的意念微弱却坚定。

赵小满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和霉味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却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了一分。她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涣散地看向赵大柱,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

“…没…没了…爹…” 她艰难地摇头,动作牵动伤口,让她痛苦地皱紧了眉,额角渗出冷汗,“…就…就一张…娘…娘撕了…抢走了…掉…掉地上…血…好多血…我…我害怕…爬…爬回来…就…就不知道了…” 她说着,仿佛耗尽了力气,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惨淡的月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添几分凄楚可怜。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极致的虚弱,被惊吓后的茫然,以及将所有“罪责”和“异常”都推到疯癫的王桂香身上。

赵大柱眉头紧锁,浑浊的眼睛里疑云并未完全散去,但看着女儿这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再看看旁边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王桂香,心中的天平终究还是偏向了“王桂香发疯弄丢了地契”这个更“合理”的解释。死丫头能藏到哪里去?这破灶房巴掌大,草铺都翻烂了!难道真被血糊住粘在桂香身上或者掉灶灰里了?

“爹!别信她!这死丫头肯定藏了!” 赵有才却不甘心,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恶狠狠地盯着赵小满,恨不得把她剥皮拆骨再搜一遍。

“闭嘴!” 赵大柱烦躁地低吼一声,打断了儿子。他阴鸷的目光再次扫过赵小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算计。这死丫头虽然没用了,但眼下还不能死。至少…得弄清楚那半亩沙荒地的具体位置在哪!那张残契上只写了“半亩”、“沙荒地”、“河滩边”,具体四至可没写清!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带上了一种刻意伪装的“慈和”,但眼底深处的贪婪却如同实质:

“小满啊,” 他放缓了声音,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草铺上的赵小满平齐,“爹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娘她…唉,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紧紧锁住赵小满,“那纸…是你爷爷留下的,是咱老赵家的东西。虽然撕破了,但只要有官府印鉴在,那地就还是咱家的!告诉爹,爷爷…他有没有跟你提过那块地?河滩边的沙荒地,具体在哪一块?离老槐树远不远?挨着谁家的地?”

威逼不成,改为利诱。他试图用“老赵家的东西”来唤起赵小满的认同感,用“地还是咱家的”来暗示可能的“好处”。

赵小满心中冷笑。老赵家的东西?那上面刻的可是“女子掌犁”!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虚弱的茫然,眼神空洞地飘忽着,似乎在努力回忆,又似乎被巨大的恐惧笼罩,无法思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梦呓般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地…爷爷…爷爷好像…托…托梦…”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带着一种被惊吓过度的恍惚感,“…河滩…西头…最…最荒…石头多…没人要…说…说给…给…我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阖上,只留下几不可闻的喘息。

“托梦?给你的?” 赵有才嗤笑出声,满脸的不屑和鄙夷,“死丫头片子做什么春秋大梦!爷爷会把地给你?那破沙地白送都没人要!爷爷准是病糊涂了!”

赵大柱却猛地抬手,制止了儿子的嘲讽。他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托梦?胡话?不!这死丫头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河滩西头最荒石头多没人要”——这描述太具体了!村子西头河滩,确实有那么一块鸟不拉屎的沙石地,连野草都稀稀拉拉!老头子临死前神神秘秘,难道真跟这死丫头交代过?或者说…老头子也觉得那块地没用,随口糊弄这赔钱货?

不管怎样,位置有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给你的”…哼,一个丫头片子,也配?等她伤好了,让她带路指认清楚,立个界石,那地就是他赵大柱的!虽然是不值钱的沙地,但半亩也是地!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一个计划瞬间在赵大柱心中成型。

“行了!” 赵大柱站起身,脸上阴沉之色稍霁,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有才,别吵了!你娘吓着了,扶她回屋歇着去!小满…” 他瞥了一眼草铺上仿佛昏死过去的赵小满,语气淡漠得像在说一件货物,“弄点热水给她擦擦,灶灰再糊糊伤口,别让她死在屋里,晦气!”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施舍般的算计,“等她能爬起来了,让她去把那块沙荒地指出来。废物利用,也算她给老赵家出力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揣着怀里那半张残契,如同揣着莫大的希望,背着手,脚步沉沉地走回了里屋。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狼藉。

赵有才虽然不甘,但父亲发话了,也只能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到还在发抖的王桂香身边,不耐烦地把她拽起来,几乎是拖拽着弄回了里屋。

灶房里,终于暂时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干草、灶台边翻出的黑泥、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气息。

草铺上,赵小满依旧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许久。

直到里屋传来赵大柱如雷的鼾声和赵有才粗重的呼吸声。

直到窗外凄冷的月光,缓缓移过屋顶的破洞,吝啬地将一道惨白的光斑,投落在她蜷缩的草铺边缘。

赵小满那紧闭的眼睫,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深埋在干草与泥土之下的左手掌心,那点来自残契的、微弱却坚韧的温热脉动,如同黑暗中悄然燃起的星火,再次清晰地传递过来。

‘…在…’

‘…安…’

伴随着这脉动,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注入她冰冷的心湖:

‘…渴…’

‘…饿…’

‘…沙…石…痛…’

是那块沙荒地!是那半亩贫瘠荒芜的土地!隔着遥远的距离,通过这神秘的契约联结,通过她眉心那滚烫的印记,向她传递着最原始、最本能的痛苦和渴望!

赵小满依旧紧闭着双眼,惨白干裂的唇角,却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虚与委蛇…成了!

沙荒地…到手了!

生机,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这片绝望的囚笼里,悄然顶开了沉重的黑暗,探出了一丝染血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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