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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津港,空气里饱浸着海水的咸腥与烈日蒸腾出的钢铁锈蚀气息。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庞大的港口晒得白花花一片。巨大的龙门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轨道上缓缓移动,发出沉闷而悠长的金属摩擦声。集装箱堆积成的彩色峡谷,红、蓝、黄、绿,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拖车的轰鸣、吊机索链的哗啦作响、码头工人的吆喝,共同奏响一曲宏大而永不停歇的工业交响。

李玄策的车停在离核心作业区稍远的办公区。他推门下车,一股混杂着海风、柴油、油漆和货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他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刺目的光线,目光很快锁定在不远处一个集装箱堆场旁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戴着醒目的橙色安全帽和厚实的防护手套,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印记。他正半蹲在一只标有鲜红火焰和骷髅头标识(危险品第2.1类:易燃气体)的集装箱前,手里拿着一个强光手电,极其专注地检查着箱门锁具和铅封的完整性。他动作一丝不苟,手指仔细地摸索着锁具的每一个卡扣,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形或可疑的刮痕。阳光落在他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在滚烫的金属箱体上,瞬间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气。周围是喧嚣的港口交响,而他所在的这一隅,却有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正是周卫国,李玄策的大学同窗。

李玄策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见周卫国检查完锁具,又拿出一个便携式气体检测仪,小心地将探头贴近集装箱的通风口缝隙,盯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确认无误后,他才在随身携带的检查记录本上快速而清晰地写下几笔,然后站起身,走向下一个待检的危险品箱。他的步伐沉稳,背影在巨大的集装箱丛林和轰鸣的机械背景下,显得平凡甚至渺小,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老周!” 李玄策待他检查完另一只箱子,直起身稍作喘息时,才扬声喊道。

周卫国闻声猛地回头,看到李玄策,布满汗水和灰尘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疲惫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纹。他快步走过来,边走边摘掉沾满油污的手套。

“玄策?哎呀!真是你!稀客稀客!” 周卫国声音洪亮,带着港口人特有的爽朗,他下意识想伸手拍李玄策的肩膀,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缩了回来,在工装裤上使劲蹭了蹭,“这大热天的,你怎么跑这‘铁板烧’来了?也不提前吱一声!”

“突击检查,看看你这位‘港口守护神’有没有偷懒。” 李玄策笑着伸出手,毫不在意地握住周卫国那只粗糙、带着汗湿和机油味的大手。那手掌宽厚有力,布满老茧,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劳动者的真实温度。

“嗨,我这破地方有啥好看的,除了铁疙瘩就是灰。” 周卫国嘴上说着,眼里却满是老友重逢的欣喜,引着李玄策往不远处的简易休息室走,“走,屋里吹会儿风扇,喝口水,这外面真不是人待的,能把人烤成虾干!”

休息室不大,陈设简单,几把塑料椅,一张旧桌子,一台摇头风扇正卖力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茶叶味和淡淡的机油味。周卫国拿起桌上的大号搪瓷缸子,从旁边一个大号保温桶里倒了满满一缸凉茶,塞到李玄策手里:“快喝点,解解暑,我们自己熬的,加了点盐。”

李玄策也不客气,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茶水微苦回甘,带着粗粝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周卫国放在桌上摊开的一本厚厚的《国际海运危险货物规则》(ImdG code)和旁边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定格的电子海图上。海图上,几条代表主要航线的彩色线条,有几处被醒目的红色标记打断或弯曲。

周卫国也拉了把椅子坐下,摘下安全帽,露出剃得短短的头发,头皮上全是汗。他拿起桌上半包有点皱的“大前门”,抽出一支递给李玄策:“来一支?解乏。”

李玄策摆摆手:“戒了,清墨管得严。”

“啧,还是你有福气。” 周卫国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风扇搅动的气流中迅速散开。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疲惫和一丝忧虑爬了上来。他指了指电脑屏幕:“看见没?这红线,以前跑得最勤的北美西海岸直达航线,现在稀稀拉拉,船期少了一半还多。不少老主顾,合作多少年了,订单说没就没了。”

他滑动鼠标,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邮件截图。“喏,昨天刚收到的,‘太平洋远航’的老麦克,邮件写得挺客气,说什么‘不可抗力’、‘市场变化’,其实就是他们那边加税加得扛不住了,成本太高,订单直接砍了。我们这边一个合作了三年的阀门厂,专门给他们供特种防火阀的,厂子不大,百十号人,这下……悬了。” 周卫国的声音低沉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我这块儿还好点,危险品运输,专业性要求高,替代没那么快。但成本也蹭蹭涨啊!绕道走,航线长了,油钱贵了,保险金翻着跟头往上跳!还有那些个合规审查,以前睁只眼闭只眼能过的,现在卡得死死的,动不动就开罚单,手续繁琐得能要人命!”

风扇嗡嗡地转,吹动着烟雾和周卫国带着浓重忧虑的话语。他沉默了片刻,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看向李玄策,眼神里有困惑,也有一种基层工作者最朴实的关切:“老李,你见识广,给咱透个底儿?外头这风浪……啥时候能过去?咱这船,还能不能稳稳当当地开?”

李玄策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凉茶,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些代表航线中断和弯曲的红色标记上。周卫国描述的,正是贸易战寒流下,最微观也最真实的实体经济脉动——一个订单的消失,可能意味着一个中小工厂的寒冬;一条航线的调整,背后是无数运输链条的紧绷和成本的飙升;一张罚单,可能就是压垮合规经营者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远比冰冷的贸易数字更能刺痛人心。

“风浪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李玄策放下缸子,声音沉稳,没有回避现实的严峻,“大洋对岸铁了心要掀桌子,想把我们这条航行了几十年的船掀翻。他们觉得,掀翻了我们,他们就能独霸那片金山银山。”

周卫国眉头紧锁,烟灰掉在桌子上也没察觉。

“但是,” 李玄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掀桌子容易,想掀翻我们这条船?没那么容易!” 他手指点了点屏幕上那些弯曲绕开的航线,“一条路堵死了,就再开一条!老周,你还记得咱们国家这些年铺的‘新丝路’吗?”

周卫国眼睛一亮:“‘一带一路’?当然记得!新闻里天天报呢!”

“对!” 李玄策加重了语气,“风浪太大,走老航线危险,我们就得把‘新丝路’这条备用的大动脉,彻底打通、用活、做强!往西,往南,往那些愿意和我们一起开船、一起发财的地方走!把咱们的阀门,咱们的机器,咱们的好东西,运到更广阔的市场去!这需要时间,需要投入,需要像你们这样的老把式,在新的航道上把锚链扎得更深、更稳!”

他顿了顿,看着周卫国:“你说成本涨了,合规严了,这是阵痛,也是好事!逼着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靠着低价、靠着打擦边球去抢生意了。逼着我们必须把‘安全’、‘质量’、‘规则’这些锚链,抓得更牢!就像你检查那些危险品箱子一样,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经得起最严苛的检验!这才是长久之计,这才是能在任何风浪里都不翻船的硬道理!”

李玄策的目光落在周卫国工装胸牌上“危险品运输安全督导”的字样上,语气带着由衷的敬意:“老周,你这工作,看着不起眼,整天跟这些铁疙瘩、毒气罐、易燃桶打交道。可你想想,你守的是什么?守的是这港口的安全底线!守的是千千万万码头工人、船员、还有港口背后城市居民的生命线!守的是咱们国家对外贸易这条大船的根基!你每一次检查,每一次签字,都是在加固一根看不见的‘锚链’!这锚链稳了,任凭外面风高浪急,咱们的船心就不慌!”

周卫国听着,眼神里的忧虑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被理解的暖意所取代。他掐灭了烟头,挺直了有些佝偂的腰背,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油光,那是汗,也是被点亮的职业荣光。他用力点点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老李,你这话……在理!外头风浪再大,咱自己这根‘锚链’得抓牢!该查的,一个螺丝钉都不能放过!该守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朴实的中年妇女探进头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正是周卫国的妻子张桂花。“卫国,饭给你送来了!咦?有客人?” 她看到李玄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而局促的笑容,“哎哟!是李首长!您怎么来了?快坐快坐!卫国你真是,首长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乱糟糟的……”

“嫂子,别客气,叫我玄策就行。” 李玄策连忙起身,笑容温和,“是我突然跑过来,打扰卫国工作了。”

“不打扰不打扰!” 张桂花连忙摆手,把保温饭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韭菜虾仁馅饺子,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冲淡了屋里的机油和烟草味,“首长……哦不,玄策兄弟,还没吃饭吧?尝尝我包的饺子?就是家常便饭,比不上你们城里的精细……”

“嫂子这饺子,闻着就香!” 李玄策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正好尝尝嫂子的手艺,也回味回味咱们老家的味道。” 他毫不介意地拉过椅子坐下,拿起周卫国递过来的筷子。

小小的休息室里,风扇依旧嗡嗡地转着。桌上,摊开的危险品规则、闪烁着航线图的电脑屏幕,与一盒散发着家常温暖的饺子奇妙地共存。两个老同学,一个正部级的首席智囊,一个终日与危险品打交道的安全督导,就着这简单的饭食,聊着港口的变化,聊着老家的琐事,也聊着那些压在心头关于风浪的忧虑和对未来的期盼。没有高谈阔论,只有最朴实的语言和最真切的烟火气。

吃完饭,李玄策要告辞了。周卫国送他到车边。夕阳西下,将港口染成一片金红。巨大的货轮正在缓缓离港,拉响悠长的汽笛。集装箱堆场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棱角分明的影子。

“老周,保重。” 李玄策用力握了握周卫国的手,“家里有啥困难,别自己扛着,记得还有我这个老同学。”

“放心吧,老李!” 周卫国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你管着大事,也得多注意身体!甭操心我,只要这港口还在转,我这‘锚链’就松不了!”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后视镜里,周卫国的身影越来越小,他重新戴上了那顶橙色安全帽,挺直腰板,转身大步走向暮色中那片钢铁与货物的丛林,走向他需要再次仔细检查的危险品箱区。他的身影融入港口庞大的背景中,平凡、渺小,却又像一颗铆进钢铁甲板上的铆钉,坚定而稳固。

李玄策收回目光,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港口的气息似乎还留在鼻腔,周卫国那句“锚链松不了”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在这席卷全球的贸易风浪中,正是千千万万个像周卫国这样,在平凡岗位上死死抓住“安全”、“规则”、“责任”这根锚链的普通人,构成了这艘东方巨轮最深沉、最坚韧的定力。他们的脊梁,才是真正的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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