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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北风卷着沙粒子,狠狠砸在返乡的绿皮火车车窗上,发出沙沙的闷响。

白术和当归蜷缩在硬座角落,一路无言。

白术的脸色比窗外的荒漠还要白,他紧抿着唇,受伤的左臂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飞逝的荒凉田野,焦灼几乎要将他烧穿。

那幅艾烟凝聚的肝经淤塞图,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与玉兰苍白虚弱的脸庞反复重叠。

当归的心也沉甸甸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历史的轨迹——大母亲潘玉兰,正是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不堪病痛折磨投河自尽的。

看着身边年轻父亲那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恐惧,当归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只能延缓,哪怕只能减轻她的痛苦!

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山村。

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术?当归?你们…你们咋回来了?” 苏木一脸憔悴地迎上来,看到白术胳膊上的伤,更是吓了一跳。

“玉兰呢?” 白术的声音嘶哑,目光急切地扫向内屋。

“弟妹…弟妹她…” 苏木眼圈一红,声音哽咽,“咳血更厉害了…我把她接过来了,刚喝了药睡下…精神头…很差…”

白术一个箭步冲进里屋。

当归紧随其后。

昏暗的土炕上,潘玉兰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而急促。

才多久不见,她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炕边放着一个粗陶碗,碗底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沫。

“玉兰…” 白术扑到炕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妻子冰冷的脸颊,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潘玉兰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清是白术,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得剧烈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一丝鲜红。

“别说话!别动!” 白术心如刀绞,立刻稳住她,手指迅速搭上她的腕关。

脉象入手,白术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沉、涩、细、弦!如按钢丝!

肝脉尤其弦硬如石,郁结之深,前所未见!

更有一股阴寒湿毒之气深伏其中,盘踞在肝经和脾经,气血几近枯竭!

这已不是简单的肝郁气滞,而是…肝积!瘕聚!(肝硬化、肝脾肿大甚至肿瘤的古代描述)

这脉象,比那艾烟勾勒的图景,更加凶险百倍!

“当归!” 白术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你来看看!”

当归早已准备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悲凉,三指沉稳地搭上潘玉兰另一只手腕。

脉象印证了白术的判断,甚至更糟。

长期的肝气郁结(入赘的压抑、生活的艰辛、对丈夫的思念担忧),加上早年可能感染的血吸虫或不明毒素的侵害,已让肝脏这个“将军之官”彻底失去了疏泄调达之能,化为坚硬的顽石,不仅克伐脾土(导致纳差、水肿),更反侮心肺(心悸咳血),耗竭肾精(全身衰竭)!

“白术…” 当归看向白术,眼神凝重无比,“玉兰这病…根在肝积,已成顽症。湿、毒、瘀、虚交织,寻常汤药…怕是杯水车薪了。”

“那怎么办?!难道就…” 苏木急得直跺脚,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不!还有法子!” 白术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光芒,那是军人在绝境中也要杀出血路的狠劲,“用火针!雷火神针!强通淤堵!破开那团死结!”

“雷火针?!” 当归和苏木都吃了一惊。

这是家传火针中最霸道的一种,针体粗,火力猛,专攻沉疴痼疾、阴寒积聚。

但对施针者要求极高,稍有不慎,反伤元气!

“对!” 白术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肝经淤塞如冰封冻土,非猛火不能破!督脉、夹脊穴、期门、章门、肝俞、脾俞…用雷火针强通!艾灸重灸神阙、关元、足三里、三阴交固本培元!当归,你针术精妙,负责行气引血,助我破瘀!”

“可弟妹身体这么弱…” 苏木担忧道。

“虚弱是果,淤堵是因!淤堵不除,补药难进!” 白术思路异常清晰,带着强迫症般的决绝,“破而后立!这是险棋,也是唯一生路!玉兰,你信我吗?” 他紧紧握住妻子枯瘦的手。

潘玉兰虚弱地看着丈夫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仿佛被那炽热感染,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不怕死,但舍不得他,舍不得孩子。

治疗方案定下,整个家如同战时指挥部般运转起来。

第一步:破瘀通络(雷火神针)

白术忍着左臂伤痛,亲自挑选艾绒,搓制最粗的雷火针。

当归则负责安抚病人,用轻柔的按摩放松潘玉兰紧张的肌肉,并用毫针刺入内关、太冲穴先行疏导气机。

屋内弥漫着艾草燃烧的浓烈气息,混合着紧张的气氛。

白术凝神静气,眼神专注得可怕。

他将雷火针在特制的大号酒精灯上烧至通红透亮,针尖发出滋滋的轻响。

“玉兰,忍着点!” 话音未落,针如流星!

“嗤——!”

第一针,大椎穴(督脉,总督一身阳气)!针入如刺破坚冰!

潘玉兰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渗出细密冷汗。

紧接着,至阳穴、筋缩穴(夹脊穴附近,通利肝胆气机)!

针针快、准、狠!带着白术毕生修为和破釜沉舟的意志!

每刺入一针,潘玉兰都痛得浑身痉挛,但硬是咬着牙没叫出声。

当归则紧随其后,在火针刺激的穴位附近,用毫针快速刺入阳陵泉、丘墟(胆经,肝胆相表里)等穴,如同开渠引水,引导那被强行冲开的郁结之气向下疏泄。

最关键的肝区穴位——期门、章门(肝经募穴)、肝俞!

当通红的雷火针刺入这些穴位时,潘玉兰感觉仿佛有一把烧红的烙铁捅进了身体深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腥气的胀闷感从肝区猛地炸开!

“哇——!” 她再也忍不住,侧头吐出一大口暗紫色、粘稠如胶冻般的瘀血块!

“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 苏木又惊又喜,连忙清理。

白术额头青筋暴起,汗如雨下,但眼神更加坚定。

他知道,这是淤堵被强行破开的征兆!

第二步:固本培元(重灸扶正)

雷火针施毕,潘玉兰如同虚脱,但脸色那层死灰般的蜡黄似乎褪去了一丝。

当归立刻接手。点燃特制的粗大艾柱,在神阙(肚脐)、关元(小腹)重灸。

艾火熊熊,热力透过皮肤直透脏腑深处,温煦着被寒湿瘀毒侵蚀已久的丹田和下焦。

同时,足三里(健脾胃)、三阴交(补肝脾肾)也施以温和持久的艾灸。

温热的暖流在潘玉兰冰冷的小腹和四肢缓缓流淌,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久违的、不带痛苦的安眠。

第三步:汤药涤荡(虫蚁搜剔)

“淤堵虽破,但顽痰死血、湿毒深伏,非草木之品能尽除。”

白术看着沉睡的妻子,声音低沉,“当归,我记得你说过,后世对付这种深伏的瘀毒,会用…虫类药?”

当归精神一振:“对!虫蚁走窜,搜剔络瘀!水蛭、土鳖虫、蜈蚣!活血破瘀,通络解毒!”

苏木听得头皮发麻:“这…这些东西…又毒又…”

“以毒攻毒,非常之时!” 白术果断拍板,“苏木,你立刻去准备!水蛭要活的,清水养净!土鳖虫烘干研末!蜈蚣去头足焙干!再配上咱们家传的‘三甲散’(鳖甲、龟板、牡蛎)打底,软坚散结!加上茵陈、虎杖、垂盆草利湿退黄解毒!田七、丹参活血!黄芪、白术扶正!”

一副集峻猛攻邪与固本扶正于一体的“虫蚁搜剔方”迅速拟定。

药方之峻烈,令苏木这个半路出家的医者心惊胆战,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对这个家来说,如同炼狱,又充满希望。

潘玉兰每日都要经历雷火针破瘀的剧痛,呕出腥臭的瘀血和粘痰。

重灸的热力让她浑身汗出如浆,仿佛脱胎换骨。

而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怪异腥气的“虫蚁汤”,更是让她每一次喝下都如同受刑。

她的身体在剧烈的攻伐与温补中剧烈反应: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寒战连连;腹水消了又涨,涨了又消;精神也时好时坏。

白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熬红了双眼,强迫症般地记录着妻子每一次脉象、体温、排泄物、呕吐物的细微变化,不断调整药方和针法。

当归则竭尽所能,用后世的知识补充细节,稳定电解质,预防感染。

苏木和潘玉梅包揽了所有家务和照顾几个个孩子的重任,默默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最艰难的时刻,潘玉兰抓着白术的手,气若游丝:“白术…太苦了…算了吧…”

“不准!” 白术紧紧回握,眼神执拗得吓人,“玉兰,你看着我!想想孩子们!想想我们还有多少日子没过!这点苦算什么?当年朝鲜战场,缺医少药,肠子流出来塞回去接着打的兵,我见多了!给我挺住!你要是敢先走…我…我追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拉回来!” 这个刚毅的汉子,此刻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或许是雷火针强行打通了淤塞的经络,或许是虫蚁药真的发挥了搜剔邪毒的作用,或许是重灸源源不断补充的阳气起了效果,也或许…是白术那不顾一切、向天争命的执念感动了什么。

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生死拉锯后,转机终于出现。

潘玉兰呕出的瘀血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稀,最后变成了暗黄色的水液。

顽固的腹水明显消退,紧绷如鼓的腹部柔软了许多。

持续的低热退了,畏寒减轻。

最让人欣喜的是,她那蜡黄的脸上,竟然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血色!

胃口也开了点,能喝下小半碗熬得稀烂的药粥了。

当白术再次搭上妻子的脉搏时,那沉涩如石、弦硬如刀的肝脉,虽然依旧沉弦,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死硬感消失了!

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指下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属于生机的搏动!

沉细无力的脾脉和肾脉,也如同久旱的土地遇到甘霖,有了一点濡润之象!

“脉…脉有神了!” 白术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玉兰!你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潘玉兰虚弱地笑了,这一次,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暖意。

她看着丈夫憔悴却焕发着光彩的脸,看着围在床边眼中含泪的孩子们,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当归和苏木夫妇,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对这份不离不弃的感恩。

隆冬已过,早春的气息悄然降临小山村。

潘玉兰穿着厚实的棉袄,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有了光彩,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晕。

她正低头,笨拙而认真地缝补着当归在瓷厂被刮破的工装。

白术在不远处的药圃里整理着新采的草药,时不时抬头看看妻子,眼神温柔而满足。

偶尔,他会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仔细地诊一次脉,确认那来之不易的生机是否稳固。

当归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改变了大母亲的命运吗?他不知道。

肝硬化腹水,即使在现代也是难缠的病症,极易复发。

但至少,他帮白术赢得了时间,帮玉兰驱散了笼罩的死亡阴影,让她能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春日,为儿子缝补衣裳。

“当归,” 白术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与深沉,“这次…多亏了你。”

当归走过去,蹲在父亲身边,看着药圃里新冒出的嫩芽:“是你医术通神,还有玉兰自己的求生意志强。”

白术摇摇头,目光深远:“医道再高,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那一线不肯放弃的执着。这次,是把阎王爷的账,硬生生撕了!”

他顿了顿,看向当归,眼神复杂,“还有…你的那些见识,那碗虫蚁汤…很关键。”

“得申请调回离家近的地方工作!”白术默默的独白。

远处的山峦已透出新绿,寒冬终将过去,而生命的顽强与医者的仁心,如同这生生不息的草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继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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