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士兵气若游丝的问话，像一根针，扎破了营地里凝固的恐惧和沉默。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刚刚经历过“酷刑”、瘫在地上喘粗气的张屠夫，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来源，然后又聚焦到陆明身上。
腹部被划开，肠子外露！
这在当时所有人的认知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死刑判决书！别说在这条件简陋的边镇伤兵营，就是抬回京城太医院，那些御医们多半也是摇摇头，让人准备后事。受伤的士兵能撑到现在，全靠年轻和一股顽强的求生意志。
孙医官的脸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白，他凑近陆明，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大……大人！不可啊！这……这是必死之伤！自古肠出……无有幸理！万一……万一他死在您手上，这……这悠悠众口，恐怕会对大人您极其不利啊！”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很清楚：治好了是奇迹，治死了，您这“陆神医”的名头可就臭了，还会被扣上“庸医害命”的帽子！旁边那些原本就被酒精吓破胆的伤兵，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肠子都出来了，还怎么救？”
“这陆大人是不是疯了？”
“我看他就是拿咱们弟兄练手呢！”
“张屠夫好歹只是腿伤，这……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连折德扆这次都犹豫了一下，挠了挠头，低声道：“大人，这……这小子看起来是不行了，要不……算了？” 他虽然莽，但也知道轻重，不想陆明惹上大麻烦。
王铁柱则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也充满了担忧。
面对所有人的质疑和劝阻，陆明看着那个年轻士兵因为失血和疼痛而苍白如纸、却依旧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脸，心中没有一丝动摇。
他记得前世看过的资料，在这种冷兵器时代，腹部穿透伤死亡率极高，但并非完全没有存活的可能性，关键在于及时、正确的清创、复位和抗感染！这个士兵还年轻，生命力顽强，如果能严格遵循无菌操作（在这个时代尽可能接近），进行缝合，并用上抗生素（他暂时没有，但酒精消毒和后续的草药消炎能起到部分作用），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次示范！一次打破这个时代医疗认知壁垒的绝佳机会！如果连这种“必死”之伤都能救活，那么他之前所有的“离经叛道”——酒精消毒、伤口缝合——都将获得无可辩驳的合法性！这将彻底扭转他在军中医务方面的权威地位！
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惊人！
“他叫什么名字？”陆明没有回答任何人的劝阻，而是平静地向旁边一个负责登记的救护队员问道。
那队员翻看了一下简陋的名册，颤声回答：“回……回大人，记录的是……小柱子，前锋营刀盾手，今年……刚满十七。”
十七岁！还是个孩子！陆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那个被称为小柱子的年轻士兵面前，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口。伤口很长，从右下腹斜向上，肠管确实有一段露在外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颜色有些发暗，但似乎还没有完全坏死。小柱子的呼吸微弱，脉搏快而细，已经处于休克前期。
“小柱子，听着，”陆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伤很重，但，还有救！我现在要给你处理伤口，过程会很疼，比刚才那位大叔（指张屠夫）还要疼，但你必须忍住！想活，就信我！”
小柱子涣散的眼神努力地聚焦在陆明脸上，似乎想从这张过于年轻的脸上找到一丝欺骗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平静和坚定。他用尽最后力气，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信……信大人……我想……活……”
“好！”陆明重重说了一个字，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孙医官和所有救护队员，“准备手术！”
“手……手术？”孙医官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这个词他听陆明提过，指的是用刀针切开皮肉进行治疗，这……这简直是屠夫行为啊！
“对！手术！”陆明语气不容置疑，“立刻准备！我需要最亮的灯火！一张干净的木板铺上油布作为手术台！所有要用到的器械，包括针、线、刀、钳，全部用‘神仙醉’浸泡消毒！再准备大量煮沸后放温的盐水和干净的纱布！快！”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而急促。整个救护队，连同旁边那些帮忙的士兵，都被他这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开始忙碌起来。
很快，一张临时手术台在相对干净的空地上搭了起来。几支火把和油灯被集中过来，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钱木头精心打造的那套简易手术器械（包括不同型号的缝合针、血管钳、持针器、手术刀等）被从酒精罐里捞出来，闪着寒光，摆放在铺着干净白布的托盘里。
陆明用酒精彻底清洗了自己的双手和前臂，戴上了用细密棉布赶制出来的“口罩”和“手套”（同样是经过酒精浸泡消毒）。孙医官和其他几个胆大的救护队员，也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了同样的步骤。
小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手术台上。他似乎已经因为失血和疼痛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按住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陆明下令。折德扆和王铁柱亲自上前，一左一右，稳稳地按住了小柱子的肩膀和双腿。
陆明拿起一把小巧而锋利的手术刀。当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已经有些坏死的皮肤和组织时，周围围观的所有人，包括那些见惯了断臂残肢的老兵，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瘫在地上的张屠夫，也挣扎着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真的动刀子了！
清理创缘，暴露术野。接着，是最关键、也最挑战心理素质的一步——处理外露的肠管！
陆明用酒精浸泡过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段沾满污物的肠管。然后，他用温盐水反复、轻柔地冲洗。这个过程必须极其小心，不能弄破肠壁。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处理脆弱的内脏，而是在修复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孙医官和其他几个在旁边打下手的救护队员，看着陆明的手在血污和内脏之间稳定地操作，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精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一个个脸色惨白，胃里翻腾，有好几个已经忍不住跑到旁边呕吐起来。就连折德扆这样神经粗大的家伙，看着那蠕动的肠子，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镊子……盐水纱布……”陆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伸出手。一个勉强还能站住的救护队员，颤抖着将消毒好的器械递到他手上。
冲洗干净后，陆明仔细检查了肠管的颜色和血运，确认没有明显的穿孔和坏死（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将肠管回纳腹腔！
这个动作，再次引起了围观者的一片低呼！把肠子塞回去？！这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肠管复位后，接下来是腹腔的清理。陆明用大量的温盐水冲洗腹腔，尽量清除可能存在的污染物。然后，是最具颠覆性的一步——缝合！
当他拿起穿好桑皮线（经过特殊处理，相对不易引起排异）的弯针，准备缝合腹膜和肌肉层时，一直强撑着的孙医官终于崩溃了，他尖叫一声：“缝……缝起来？！这……这如何能活？！” 说完，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被手忙脚乱的队员抬到了一边。
陆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全神贯注，手中的针线如同穿花蝴蝶，在伤口内部穿梭。分层缝合，从腹膜、肌肉层，再到皮下组织和皮肤。他的动作快而不乱，每一针都力求精准，确保对合良好，减少张力。
整个营地，此刻静得可怕。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陆明偶尔下达指令的简短声音，以及针线穿过皮肉时那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所有伤兵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如同巫术般的一幕。他们看着那个年轻的陆大人，用针线，像缝补破旧的衣服一样，将那个他们认为是“必死”的巨大伤口，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
张屠夫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之前的疼痛和愤怒早已被这震撼的场景冲击得无影无踪。
当陆明打上最后一个结，剪断缝线，用酒精再次消毒缝合好的伤口，并覆盖上干净纱布包扎好后，所有人都如同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因为过度紧张，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手术台上的小柱子，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陆明脱下手套和口罩，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他看了一眼晕倒的孙医官，对王铁柱吩咐道：“把他弄醒。接下来是关键，必须严密观察，防止感染和出血，注意补充水分和营养。”
然后，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眼神复杂、充满惊疑不定的伤兵，最终落在依旧瘫坐在地上的张屠夫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
“手术做完了。接下来，看他自己的造化，和我们后续的护理。”
“现在，”他转向其他那些等待处理的伤员，指了指旁边那些装着“神仙醉”的罐子，“还有谁，需要‘消毒’？”
没有一个人吭声。之前叫嚷得最凶的几个，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陆明的目光。
酒精的刺痛固然可怕，但跟眼前这活生生把肠子塞回去再缝起来的场面比起来，好像……好像也不是不能忍了？
整个伤兵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恐惧、好奇和一丝渺茫希望的安静之中。所有人的心思，都不约而同地系在了那个刚刚被缝补好的年轻士兵——小柱子身上。
他，真的能活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