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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刚揭门板,街口的北风就卷着两片枯树叶扑了进来,啪嗒拍在李建国脸上。

他还没来得及骂一句“晦气”,房东田太太的侄子就晃着膀子进门,一身新做的藏青西装,亮得晃眼。

“李叔,这是新合同,您老签个字。”

小田递过来一张A4纸,纸头印着“商业租赁合同(补充)”,末尾赫然写着:自下月起,月租上浮百分之三十。

李建国眯眼算了算——三成,那就是多2400元。

他手里那杆用了30年的乌木算盘,噼啪一响,珠子差点蹦起来。上个月营收刨去水电人工,刚够交原房租,这下倒好,直接在他心窝上又压了一块青石。

他抬头想笑,嘴角却抽成一条干巴巴的缝:“小田,这涨得是不是忒多了?如今生意淡,你们也得体谅体谅老街坊。”

小伙两手插兜,耸耸肩:“叔,我姨妈说了,行情就这样。隔壁火锅店抢着扩门面,您要是嫌高,人家可等着接盘呢。”说完,转身跨出门槛,皮鞋跟咔哒一声,像给旧楼板钉了最后一颗钉子。

李建国站在原地,风从门缝钻进来,把他手里那张纸吹得哗啦乱颤,指关节攥得发白,却愣是没敢撕。那声音,比油锅爆葱花还刺耳。

中午饭点,店里依旧冷清。

前厅六张八仙桌,空得能听见苍蝇嗡嗡。

李明远系着围裙,亲自上灶,想做道拿手“扒广肚”给老爹缓一缓。

肚片在滚水里焯得刚好,加高汤、火腿、冬笋、香菇,文火焖足四十分钟,最后淋一勺奶白汤汁,撒几根翠绿香菜,香气像小精灵往人鼻子里钻。

他端到前厅,放下的却是两副碗筷。

李建国窝在太师椅里,账本摊在膝头,算盘珠子被他无意识地拨得哗啦响,像给亡人念经。扒广肚冒着热气,他夹了一块,嚼了两下,味同嚼蜡,喉咙发紧,愣是没尝出鲍汁的香,只尝到一股苦——房租、账期、干货、水电……全都混在汤汁里。

“爸,您吃啊,凉了就腥了。”李明远小声劝。

李建国放下筷子,突然冒出一句:“远儿,这店要是撑不下去,咱……”

话没说完,被李明远截住:“爸,有我在,明远楼不能倒。”声音不高,却带着铁勺刮锅底的脆亮。

老掌柜抬眼瞅儿子,只见他下巴上沾着一点汤汁,眼睛里却燃着两簇小火苗,像极了20年前自己站在汴京烹饪大赛领奖台上的模样。

那火苗把他说到嘴边的“转让”俩字,生生烤化,咽回肚里,却更灼心。

扒广肚只吃三口,李建国推说胃胀,起身去后院库房。

库房门一拉,一股陈年的花椒味扑面而来,却掩不住空荡荡的凄凉——

下层:两袋陈小米,一袋虫眼比米粒多;半缸花生油,底儿能照出人影;一包干贝,去年剩下的,颜色发乌,像风干的鹅卵石。

上层:香菇、木耳、笋干各自蹲在竹篓里,薄得像秋后知了的翅膀。他伸手抓一把香菇,一捏,碎成渣,从指缝簌簌落,像给他下了一场黑雪。

老掌柜蹲下去,抱起那袋碎香菇,忽然想起50年前,明远楼开业第一天的场景:门口鞭炮炸得红纸满天飞,他意气风发,宣布“食材不过夜”,如今却连“过夜”的存货都快断顿。

一股酸水涌上喉咙,他“哇”地吐出一口苦汁,却什么也没吐出,只把眼泪逼了出来,滚烫地砸在碎菇上。

夜里十点,店里打烊。李建国一个人坐在前厅,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山响,越拨心越惊——

本月营收:9800元;

支出:房租5600元(涨后),水电1300元,人工2200元,干货进货1700元,杂项500元;赤字:2400元。

珠子被他拨得发烫,却怎么也拨不出“盈余”俩字。

他抬头望天花板,旧时金字招牌“明远楼”三个烫金大字,被油烟熏得发暗,边缘翘起,像随时会剥落。他忽然觉得,那三个字也在看他,眼神里带着质问:你守得住我吗?

他摸出烟袋,手抖得连火镰都打不着,干脆把烟丝又塞回去,起身去关窗。

窗外美食街依旧灯火通明,网红店音响震天:“拍照送冰粉!打卡赢口红!”

霓虹灯把半边天染成玫红色,却照不到明远楼这一角。风从高处灌下来,吹得他袖管猎猎作响,像两面褪色的旗。

李明远收完厨房,拎来一瓶赊账回来的“宝丰大曲”,又拍了两根黄瓜、一把花生米,摆在柜台里侧的小桌上,冲着老爸努嘴:“爸,喝两盅,暖暖身子。”

李建国没拒绝,坐下,杯口一碰,“叮”一声脆响,像给这黑夜划了道口子。

第一杯下肚,辣得他直眯眼,却终于把白天那句没说完的话补全:“远儿,我不是怕穷,我是怕把祖宗的招牌砸咱手里。你爷爷临走抓着我的手,说‘菜可以改,味不能丢’,可如今……味没丢,人快丢光了。”

李明远给老爹满上,自己也灌一杯,喉咙火烧火燎,却笑得灿烂:“爸,味没丢,人也不会丢。给我三个月,不,两个月,我让明远楼重新排队排到二七塔!您信不?”

李建国瞅着儿子,灯光下,那张脸还带着毛茬胡,眼神却亮得吓人,像两把刚开刃的菜刀。他忽然想起30年的前自己,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

心里那团湿棉絮,被这目光烤得缩了半圈,露出一点干松的缝隙。他举杯,重重碰在儿子杯口:“行,爸陪你疯一回!两个月,卖锅卖铁,咱也撑住!”

一瓶大曲见底,父子俩舌头都大了,却没人提“睡”字。

李建国把那张涨租通知摊平,压到算盘底下,像给敌人盖了面白旗;李明远把扒广肚的剩汤倒进碗里,一口喝光,抹抹嘴:“明早我去找老赵,他欠我一坛老汤,我找他兑点现金;下午我去文化宫,听说有免费非遗展演,咱去蹭个台子,宣传宣传豫菜。”

李建国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抽屉最底层摸出个红绸布包,打开——是明远楼创始那年的老铜印,印钮是只麒麟,铜绿斑驳。他把印郑重放在儿子掌心:“拿着,这是咱的根。印一盖,菜就香。”

李明远攥紧铜印,掌心冰凉,却觉得有火从麒麟脚底往上窜。他冲老爸咧嘴一笑,笑得比扒广肚的汤汁还亮:“爸,您瞧好,我这就去给您盖出个春天!”

夜已深沉,美食街的霓虹渐渐熄灭,只有明远楼后窗还亮着一盏昏黄小灯。

灯影里,父子俩头碰头,趴在桌上画菜单、写策划,算盘珠子偶尔被碰得“叮”一声脆响,像给这漫长黑夜,敲了一下小小的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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