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郊外,残月如钩。
破庙塌了半边墙,枯草在风里打颤。
李云飞盘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衣襟微敞,心口那道青光流转的“心门纹”忽明忽暗,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他呼吸绵长,可眉心却不断抽动,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魂体震荡,识海翻涌,仿佛有无数冤魂在耳边低语。
苏媚第一时间察觉不对。
她素手一扬,红绫自腰间飞出,如火蛇腾空,在空中划出一道妖娆弧线。
脚尖轻点地面,天魔舞起,身形旋转间,音波随舞步荡开,竟是以《华山清音》为引,化乐入脉,护其神魂。
“他在强行压制地脉反噬。”苏媚眸光微闪,唇瓣轻启,“那阵法不是谁都能触碰的……尤其是牵扯到‘归’字图腾。”
话音未落,庙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柳如烟披着夜露冲进来,手中抱着一块焦黑残碑,边缘裂痕纵横,像是从烈火中抢出来的。
她脸色发白,指尖都在抖:“我拼了三十六块碎石,才还原出这一段……你看这个。”
她将残碑重重放在地上,拂去尘灰。
八个古篆赫然浮现——
双生并蒂,一焚一归。
焚者为门,归者为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媚瞳孔骤缩,猛地看向李云飞。
而后者依旧闭目调息,但脖颈青筋已隐隐暴起。
柳如烟咬牙,声音压得极低:“你娘当年生的是双胞胎……一个被‘焚门’选中,投入祭火,烧尽七情六欲,成为镇压怨脉的‘门’;另一个,也就是你,被她藏入人间,以青竹笛封印血脉,养在市井混混堆里……你以为你是孤命儿,其实——你不是唯一的‘青音血脉’。”
风穿庙堂,吹得烛火摇曳。
李云飞猛然睁眼,双目赤红,一把抓过身旁药方翻到背面——原本空白的纸背,竟浮现出极淡墨迹,似用血水混墨写成:
云飞云烬,同胎异命。
烬已成灰,飞当归心。
他的手指开始发抖,指尖几乎抠进纸里。
“所以……那个黑袍人……是我哥?”他嗓音沙哑,像被砂石磨过。
苏媚蹲下身,握住他手腕,感受到那股紊乱的气血奔涌。
“他没死。”她一字一句道,“‘焚门’只烧了他的半魂,另一半被怨念吞噬,成了容器。有人用《音脉图》唤醒他,就是要借他心中积攒二十年的恨意,点燃‘安魂网’下的所有地脉——一旦引爆,百城皆成怨窟。”
柳如烟补充:“苏青竹当年布‘归心阵’,就是为了防这一天。她知道双生血脉一旦相冲,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一人彻底湮灭。可她没想到……会有人刻意复活‘焚’之一脉,还让他执掌《安魂调》逆奏之法!”
李云飞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出破庙。
“去哪儿?”苏媚追上去。
“怨龙巢。”他头也不回,“我要见娘最后一面。”
怨龙巢早已荒废多年,曾是“焚门”旧址,如今只剩一座石像孤零零立在断崖边。
那是李云飞母亲的雕像——据传她本是苏青竹亲传弟子,因私改归心阵,被逐出师门,临终前亲手斩断通往地底的通道,封印了第一代“焚门守门人”。
李云飞跪在石像前,双手捧着那张泛黄药方,轻轻放在石像脚下的刀痕之上。
“娘。”他低声说,“你说过,火是用来灭怨的,不是添恨的。我哥烧了一半,我来烧另一半——但这次,我不让他变成门。”
他抽出随身短刃,割开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画出复杂符文。
每一道笔画都对应着心门纹的律动,每一滴血都牵引着地脉深处的共鸣。
突然,心口爆燃!
青焰自纹路中喷薄而出,顺着他的手臂蔓延至符阵,又沿着断裂的地脉逆流而上,直冲长安地底核心!
天地无声,唯有风在呜咽。
远处观测地脉的柳如烟猛然抬头,望向长安方向,脸色剧变:“他在用‘归魂音’召唤残魂……这不是镇压,也不是封印……他是要救他回来!”
苏媚站在崖边,红绫无风自动,眼中泛起水光:“傻子……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若他心中怨念不消,你会被反噬成第二个‘焚门傀’……”
可她没有阻止。
因为她看见,李云飞仰望着母亲石像,嘴角竟扬起一丝笑。
“哥,”他轻声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总把汤让给我喝,说我不懂事,得多吃点才能长大……现在——我的汤,不许你拿去喂狗。”
青焰冲天,地脉轰鸣。
而在长安最深处,某处无人知晓的幽冥裂隙中,一道沉寂已久的意识,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夜,长安地底传来轰鸣,大地如被巨兽撕咬,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幽壑。
狂风卷着黑灰从地缝中喷涌而出,仿佛九幽之门开启,万鬼哀嚎。
就在这毁天灭地般的动静中,一道青焰人影缓缓从深渊爬出。
他披着残破黑袍,周身缠绕着尚未熄灭的怨火,身形枯瘦却挺拔如剑。
正是那曾以《逆安魂调》搅动百城气脉、令群雄胆寒的黑袍人——李云烬。
可此刻,他的眼神不再疯狂,反而透着一丝清明,像是一具死而复生的躯壳,终于找回了迷失的魂。
他站在废墟中央,目光直直落在三丈外的李云飞身上。
“你不怕我?”他嗓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塞满了灰烬,“我可是要烧了你护的一切……你的女人,你的江湖,你拼命守住的人间烟火。”
风掠过残垣,吹动李云飞额前乱发。
他没退,反而上前一步,脚步沉稳,踏碎脚下焦土。
“怕。”他低声说,嘴角竟扬起一抹笑,“但我更怕你连汤都不喝,就把自己烧成了灰。”
说着,他将那张泛黄药方塞进李云烬颤抖的手中。
纸面轻颤,墨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归魂汤:青竹心三钱,血参一两,童子泪七滴,慢火熬三刻,温服。”
“你还记得吗?”李云飞声音低缓,“小时候发烧,你背着我去街角老郎中那儿抓药。你说这汤苦,就一口口喂我,自己却从来不喝。娘走之前,把这方子缝在我衣领里,说——‘守门人可以冷,但不能绝情’。”
李云烬的手剧烈抖动,指尖几乎揉碎这张薄纸。
苏媚冷眼旁观,红唇紧抿。
她不信鬼神,更不信一个被怨念吞噬二十年的男人还能回头。
但她还是悄悄将红绫缠出三道隐线,横亘在两兄弟之间——一旦有异动,她能在刹那绞断对方经脉。
柳如烟则已悄然退至阵眼,指尖扣住机关锁的扳机。
地脉出口已被青铜巨闸封锁,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永镇此渊。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李云烬忽然跪地,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
一道漆黑如墨的火焰自他天灵冲出,扭曲盘旋,竟凝聚成一张狰狞面孔——那是“焚门”最后的执念,是用万人怨气铸就的邪识!
“不——!”它嘶吼,“双生归一,门将崩!我要燃尽八荒,重立新律!”
李云飞眼神一厉,反手抽出短刀,刀尖点地,内力催动青竹笛共鸣,口中低吟《安魂调》残章!
“魂兮归来,勿堕幽台;心门为引,逆火成海——”
青焰腾空而起,化作层层音网,如丝如缕,将那黑焰牢牢裹住。
每一缕火焰都带着药香与律动,竟是以医道入武,以音疗焚!
柳如烟同时启动机关锁,七十二枚铁桩从地底穿出,结成“锁怨阵”,彻底切断黑焰逃逸之路。
而李云烬,在火焰焚烧识海的剧痛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他不再是魔,不是傀,只是一个被命运碾碎又拼凑回来的兄长。
他望着李云飞,眼中竟滚下两行血泪,与脸上未熄的火焰交织流淌。
“弟弟……”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如钟,“替我……喝碗汤。”
话音落,身躯骤然爆燃!
不向天,不向地,唯向李云飞。
整具肉身化作纯粹青焰,如江河归海,尽数涌入李云飞心口那道“心门纹”。
纹路金光大盛,裂痕弥合,符印重塑,最终凝成八个古篆——
守可焚,门由心。
天地寂静。
李云飞双膝一软,重重倒下。
意识消散前,耳畔响起系统冰冷的声音:
“宿主,你吞了‘焚’,也承了‘罪’——从此天地视你为‘门’,亦为‘祭’。”
黑暗降临。
而在城头最高处,一道斗篷身影静静伫立良久,转身离去,唯留一柄短刀深深插入砖缝。
刀身无铭,唯有一行小字,如刻如叹:
青竹归音,守门者终见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