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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连绵,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东南三县的乡野间,水汽氤氲如雾。

油纸伞下,百姓们捧着账本、田契、黄历,在村口祠堂前排成长队——不是为告状,而是来“议税”。

这是大靖开国以来头一遭:朝廷不派官吏定赋,由乡老与账房共商税则。

起初谁都不信,可当第一份《民议税册》贴上墙时,竟真做到了贫富分等、旱涝折算、劳力抵役,条条款款清清楚楚。

有人蹲在榜前看得眼热,喃喃道:“这不像官府写的,倒像是……咱们自己想出来的活法。”

可好景不过三月。

夏初一场暴雨后,临川县的水厕被人一把火烧了。

灰烬飘进沟渠,混着泥水淌向田埂。

起因是一户佃农发现,自家五亩薄田竟被划入“上等良田”,赋役陡增三成,而地主家的荒坡反倒降了等。

他去县衙喊冤,却被差役推搡出门:“民议定的,白纸黑字,还能赖?”

消息像野火燎原。

一夜之间,十几个村子联名拒缴,更有激进者抬着破烂税册游街,高喊“识夫人教我们自立,不是让小人骗我们自毁!”。

六部震动。

户部尚书连夜披衣入宫,跪在御前呈奏:“陛下!此法已乱,若不即刻收回成命,恐酿民变!”他声音发颤,“这哪是自治?分明是纵容无知之辈胡闹!请速派钦差接管,废止民议之法!”

乾清宫内烛火幽深,萧玦端坐龙椅,玄袍如墨,面容隐于阴影之中。

他听完,只淡淡问了一句:“百姓为何不愿缴?”

“因书吏舞弊!”尚书急道,“那主事私受财贿,篡改田亩登记,蓄意加重贫户负担!”

萧玦指尖轻叩扶手,良久未语。

殿外雨声淅沥,檐角铜铃微响,仿佛天地也在倾听这一判。

终于,他提笔蘸朱,写下两字批语:不准。

随后加谕一道,字字如钉:

“让他们自己查出错,再自己改过来。”

满朝哗然。可圣旨既下,无人敢违。

更令人不解的是,皇帝竟召来史官,命其暗中记录全过程,不得露面指点,不得代拟章程,甚至连“提醒”二字都严禁出口。

“这不是治一时之乱,”萧玦只对心腹太监低语一句,“这是看一棵树,能不能在风雨里学会挺直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白砚踏着泥泞官道走入临川县境。

他本欲北归,途经此地时却见市集墙上赫然贴着一张《税案自审榜》,墨迹犹新:

“凡受害之家,可推举五人组成查账团,持原始田册、流水账目、邻村比价,逐项核对。每夜子时,于县学书斋会审,风雨无阻。”

署名竟是五个普通农户的名字。

白砚驻足良久,忽觉喉间微涩。

他记得苏识曾说:“真正的制度,不该是刻在碑上的律令,而是长在人心里的习惯。”那时他还笑她痴——人岂能靠“习惯”治国?

可如今,他亲眼看见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账房,捧着泛黄的旧册子,用炭笔一笔笔勾画收支曲线;看见一个年轻寡妇徒步三十里,带回隔壁州的真实租税数据;还看见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围坐在灯下,拿着算盘反复推演:“若按这个算法,张家多交的七斗米,正好是李家少算的损耗……”

七日后,真相大白。

涉事书吏伏罪认错,供出幕后交易链条。

百姓却不请官判,反在宗祠召开“过失议”——不仅议罚,更议制。

有人拍案而起:“咱们光查人有什么用?明年换个书吏,照样能作假!”

立刻有人接话:“那就设‘轮值监账’!每季换一批人稽核,谁家儿子读过书,谁家媳妇会算账,都轮着来!”

争论激烈,唾沫横飞,可没人动手,也没人退场。

白砚站在廊下,听了一整夜。

雨打屋檐,灯火将熄,他的胸口忽然松动了一下,像是压了十年的石头,悄然裂开一丝缝隙。

她从未教人避错。

她只教会人——错,也是路的一部分。

秋收之后,该县主动上呈《税改十二策》。

全文无引经据典,不颂圣德,唯列试行结果、偏差分析、修正逻辑,清晰如刀剖竹。

萧玦览毕,未加褒奖,反命工部刊印全国,并附亲笔注解:

“此策非善政,乃血泪换得。各地若愿少走弯路,可抄;若愿自尝苦头,亦可。”

三月之内,十七州府仿行民议税。

其中四地再现偏差,有县令趁机操纵议程,有豪绅暗中收买乡老。

然每一次风波,皆被当地百姓自行揭发、纠偏、重构规则。

无人再求中枢裁断,更无人再提“识夫人”三字。

工部侍郎某日与同僚饮酒,望着邸报摇头叹道:“陛下如今不像治国,倒像养树——任它歪,只要根扎得深。”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马蹄声急。

两名年轻差役冒雨驰来,滚鞍下马,争执之声穿透雨幕。

“必须上报!”一人喘着气,“又出事了!东阳镇民议翻车,百姓差点打起来!”

另一人冷笑:“上报?你忘了陛下那道旨意?让他们自己查,自己改!这是规矩!”

“可他们现在是在乱来!”前者怒道,“坏了识夫人传下的规矩!”

白砚立于驿站檐下,手中茶盏微凉。

雨丝斜织,模糊了远山轮廓。

他望着那两名差役在廊前僵持,唇角缓缓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风穿廊而过,吹动他残破的袖角。

白砚立于驿站檐下,斗笠压得很低,雨水顺着帽沿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那两名差役还在争执,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

“你懂个屁!”年轻些的那个涨红了脸,“识夫人传下来的不是让我们自己乱来!是讲理、议事、守规!现在东阳镇那帮人吵成一锅粥,有人砸桌子掀案卷,连账册都烧了半本——这叫什么?这叫失控!”

另一人冷笑一声,抹了把脸上的雨:“所以呢?你就想跪着回去求陛下开恩降旨?等神仙来救?呵……她若还在,第一个骂的就是你这种人。”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沉了下来:“她说过——最危险的,不是犯错的人,是等着别人替他认错的人。”

这句话像一柄钝刀,缓缓割进白砚的心口。

他微微一震,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袖中那片早已磨碎的炭笔屑——那是苏识生前最爱用的东西,写批注、画推演图、记人心走势,从不假手于人。

他曾笑她迂腐,如今才明白,她留下的从来不是一套制度,而是一种思维的习惯,一种敢于质疑、敢于试错、更敢于为错误负责的勇气。

而今,百姓争税则、匠户议分红,甚至敢抬着织机闯入宫禁……这些在旧世堪称“大逆”的举动,竟成了新朝最寻常不过的夜晚。

他们不再跪着等圣裁。

他们在吵,在闹,在摔东西,也在一点点摸索着怎么把道理讲清楚。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白砚缓缓闭眼,唇角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风穿过破旧的衣袖,最后一缕炭灰随雨飘散,仿佛有谁在耳边轻笑:

“你看,他们终于不怕搞砸了。”

他转身离去,脚步轻如落叶,没入茫茫雨夜。

身后驿站灯火渐远,而前方山道幽深,不知通向何方。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帝京,冬雪初降。

御园深处,梅枝覆雪,寂静无声。

萧玦披着玄狐大氅,独坐亭中,手中一卷《民议录》翻至末页,墨迹未干。

忽闻宫门外喧哗骤起。

近侍快步来报:“启禀陛下,东林坊五名匠户因‘新式织机’利润分配不均,争论激烈,竟抬机具闯至禁苑西侧,言称‘唯有天子可断公道’!左右卫欲驱逐——”

“不必。”萧玦抬手,声音平静无波,“开侧门,赐茶水暖炉,准其入园辩论。”

近侍愕然:“可……此乃禁地!”

“既说是天子主持公道,”萧玦淡淡道,“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位‘天子’,会不会给他们一个答案。”

于是雪夜之中,几名粗衣匠人被引入御园一角。

火炉燃起,茶汤滚沸,五人围炉而坐,各执己见,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有人拍腿怒斥,有人伏案疾书算式,还有老者颤巍巍取出三十年来的工钱记录作证。

萧玦静坐远处亭中,未曾露面,只命人添柴续茶。

三更鼓响,争执声渐歇。

五人达成协议,签下字据,临行前,那年逾六旬的老匠忽转身,朝着亭子方向深深一揖:“多谢陛下……不插手之恩。您不说一句话,我们反倒想通了——原来公道不在天上,而在咱们嘴里、纸上、心里。”

待众人离去,萧玦缓步走出亭外。

雪地上脚印凌乱,炉火余烬微红,仿佛一场风暴刚刚过去,又像某种新生正在悄然扎根。

他望着漆黑夜空,低声喃喃:

“她最狠的一招,是让天下人忘了还能跪着说话。”

风穿空庭,檐铃轻响。

那一瞬,整座皇城仿佛都亮起了看不见的灯。

而在北方边陲,某座荒废多年的古驿旁,几个戍卒正挥锄清理积土。

铁器磕到硬物,发出清脆一响。

拨开泥沙,一块残碑半埋黄土,表面斑驳,唯有一行模糊刻痕隐约可见——

“识……启……思……”

雪花悄然落下,覆盖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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