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的话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连原本蹙眉沉思的户部尚书戴胄都缓缓点头。李世民更是抚掌轻笑，抬手示意宫女重新奏乐起舞，殿内悬着的鎏金宫灯随乐声轻轻晃动，将舞女们飘飞的裙裾映得愈发绚烂，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可这份君臣相得的热闹，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太极宫西侧的偏殿外——五皇子李琛的庆功宴席位便设在此处，殿内同样有舞姬旋舞、乐工奏乐，桌上的驼峰炙、醋芹等佳肴与主殿分毫不差，甚至连酒壶都是同款的鎏金兽首壶，可李琛脸上却积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分给舞姬。
“砰！”一声脆响骤然打破偏殿的沉闷，李琛手中的和田玉杯被他重重掼在金砖地上，莹白的玉杯瞬间崩裂成数瓣，溅起的茶水不仅打湿了案上堆叠的几卷奏章，还溅到了上前献舞的宫女裙摆上。那宫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滚出去！”李琛厉声呵斥，声音里满是暴戾。宫女连滚带爬地退下后，他仍不解气，指着殿外主殿的方向，胸膛因愤怒剧烈起伏：“不过是侥幸打了场胜仗，带回些浑身膻味的番邦商人，竟让父皇亲自登楼迎接，还封了天策上将军这般权职！”他抓起案上的玉如意，狠狠砸在描金屏风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我在江南督办漕运三年，疏通邗沟、稳定江淮粮价，连蝗灾时都亲赴田间督工，哪样不是实打实的功绩？父皇却只在朝会上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如今倒好，满长安的百姓都在传唱‘蜀王神威’，百官的目光更是像黏在他身上似的！”
身旁的长史王敬仁见状，连忙跪地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扶起散落的奏章，指尖拂过被茶水晕开的墨迹，低声劝道：“殿下息怒，龙颜盛怒伤了身体，反而让旁人看了笑话。蜀王此举虽赚了百姓喝彩与陛下欢心，但臣已暗中查明，他在西域时未经户部与礼部核准，便私自与泽诺部族订立攻守盟约，更擅自应允波斯商人三年内免缴西域商税——这两项皆是逾矩之举，前者触及兵部职权，后者更是直接动了户部的税赋根基。御史台的张嵩、王仲德还有刘思礼三位大人，都已拟好弹劾疏，只待陛下庆功宴后召见言官，便可当庭参他一本，细数其越权之罪！”
李琛冷笑一声，弯腰捡起最上面一份弹劾疏，目光扫过“擅权罔上”四个字，随即不屑地扔在地上，纸张与地砖碰撞发出轻响。“越权？父皇现在眼里只有他的‘拓土奇功’和‘通商盛景’，西市那些番邦商铺日进斗金，连后宫娘娘们都在争抢波斯锦缎，这些奏章递上去，怕是连父皇的面都见不着，就被高力士扔进废纸堆了！”他走到殿门口，望着主殿方向传来的丝竹之声，眼神阴鸷如寒潭，“何况李恪那厮素来谨慎，竟还让泽诺部族首领亲自入朝，当着父皇的面立下出兵助防的誓书，父皇看了只夸他‘有远见、善借力’，反倒说我等守着江南一隅‘格局太小’！”王敬仁一时语塞，只能伏地劝诫：“殿下再等等，蜀王刚掌天策兵权，又手握西域商道之利，树敌必多。朝中勋贵不满他一个年轻皇子压过一头，日后总有疏漏之时，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再一击致命。”
与李琛在宫中负气不同，六皇子李璘早已借故“不胜酒力”离宫，此刻正躲在自己的王府密室中，与三名心腹幕僚密谈。密室四壁皆是厚重的青砖，连窗户都用铁板封死，只点着三盏牛油大烛，烛火跳动间，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桌上未设佳肴，只铺着一张崭新的波斯织金地毯——这是昨日西市刚上架的珍品，毯面用金丝织出狩猎图，边缘缀着细小的红宝石，据说出自波斯王室工坊，一早便被权贵们疯抢，原本百钱的市价翻了五倍仍一毯难求，还是李璘托母妃娘家的关系才抢到的。
李璘赤着脚踩在地毯边缘，指尖划过上面精美的金丝藤蔓花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怨怼：“你们看这地毯，不过是西域商道打通后的一件小物，便能在长安掀起风浪。李恪那厮借着蜀王身份与天策兵权，把那些番邦商人牢牢攥在手里，从波斯的地毯、大食的香料到焉耆的玉石，全由他麾下的玄甲亲兵监管入市，连抽成比例都由他定。再过些时日，朝中那些靠西域贡品讨好后宫的勋贵，比如魏国公府、郑国公府，怕是都要转头去巴结他，我母妃娘家在西域都护府的那点势力，迟早要被他架空！”他的母妃是西域都护府副都护之女，往日靠着娘家在西域的人脉，垄断了大半玉石贡品的渠道，在宫中颇得宠信，如今李恪打通商道，等于断了他的根基与靠山。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幕僚，曾任西域都护府参军的陈敬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臣有一计。臣已联络了西市的‘锦记’‘瑞祥’等几家老牌绸缎商，他们世代经营中原丝绸，如今波斯锦、焉耆绸抢占市场，生意锐减三成，早已对蜀王怨声载道。只需殿下暗中出资相助，让他们联合起来，以‘仓储不足’为由拖延西域商队卸货，再串通码头脚夫抬高搬运费用。同时，派些可靠之人在市井散播谣言，就说‘番邦货物自瘴疠之地来，沾染恶疾，用之会染皮癣、生恶疮’，百姓们素来多疑，只要找几个流民伪装成‘染病者’，这谣言便会像野草般疯长，不出半月，西域货物必无人问津，到时候百姓自然会迁怒于主导通商的蜀王！”
另一名心腹，曾在洛阳府任职的赵毅连忙附和：“此计甚妙！前些年洛阳就有过类似的事，一句‘胡饼有毒’便让整条街的胡商关了门，三个月才缓过劲来。只要做得隐蔽，让那些绸缎商和流民顶在前面，谁也查不到殿下头上！届时蜀王通商之功化为乌有，还会落下‘引疾入长安’的骂名，陛下即便不罚他，也会收回他监管西域商道的权力！”
李璘却缓缓摇了摇头，弯腰从桌下取出一幅卷着的《漠南舆图》，摊开在地毯上，指尖在饮马河谷的位置轻轻敲击，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散播谣言太过拙劣，若是被李恪麾下的暗探抓住把柄，反而落得个‘构陷兄弟、动摇国本’的名声，父皇最忌恨这个。”他俯身拿起桌上一枚西域玛瑙棋子，棋子红中带黑，正是沙陀部族的特产，“母妃昨日派人从西域送来密信，说漠南饮马戍的屯田区，有不少沙陀降兵私下抱怨水土不服，粮米粗糙，还怀念往日劫掠的好日子。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盐巴全靠中原供给，而负责运盐的，正是我母妃娘家的远亲。咱们不必亲自动手，只需让运盐的商队‘延迟’半月抵达，再把‘中原盐价暴涨，长安权贵都限购’的消息透给沙陀的旧部头领，最后‘不小心’让他们得知李恪在长安受封天策上将军、庆功宴三日不绝的盛况——那些降兵本就对李恪又怕又恨，得知他在长安享尽荣华，自己却要开荒种地、连盐都吃不上，难保不会心生异动。”
他将玛瑙棋子重重按在舆图上的饮马河谷，棋子嵌入地毯的纹路中，仿佛钉在了那片土地上。“到时候沙陀人闹事，哪怕只是小规模的骚乱，李恪作为屯田之策的提出者、漠南防务的负责人，必然要负首要责任。父皇最看重边疆稳定，定会斥责他‘安抚不力’，轻则收回他对沙陀降兵的管辖权，重则削夺他的天策兵权！”李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咱们既不用沾手，又能让他吃个大亏，甚至还能借着‘平乱’的由头，让母妃娘家的人接管漠南盐运，一举两得，比散播谣言高明多了。”三名心腹闻言纷纷拱手，陈敬之更是赞叹：“殿下高见！此计借刀杀人、神不知鬼不觉，定能让蜀王栽个大跟头，再难翻身！”密室的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响，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成狰狞的形状。
而此刻的麟德殿内，李恪刚应酬完几位武将，正准备向李世民告退，却见内侍监高力士提着一盏小巧的宫灯，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吴王殿下，陛下让老奴给您带句话——‘夜路湿滑，玄甲随身’。”李恪心中一动，抬头望向主位上的李世民，只见父皇正端着酒杯，看似在与长孙无忌谈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他躬身应道：“谢陛下关怀，儿臣省得。”转身离去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定襄刀”，刀鞘上的东珠在宫灯下泛着冷光。走出麟德殿，长安的夜色已浓，晚风带着寒意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李恪望着远处王府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西域的战场刀剑明晃晃，而长安的风浪，却藏在暗处，更难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