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西突厥的攻城号角便撕裂了清晨的寂静。那号角声不同于寻常的传令信号，而是用黄牛角制成的“呜咽角”，声音低沉绵长，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凶悍，像无数只饿狼在暗处嘶吼，听得城楼上的唐军士兵头皮发麻。统叶护可汗的族弟阿史那骨咄禄亲立在阵前的青铜高台上，他身着镶嵌铁片的黑色皮袍，腰间悬挂着用敌酋头骨制成的酒壶，手中狼头大旗一挥，三万铁骑如黄褐色潮水般涌向龟兹城。马蹄踏碎沙砾的震动顺着城墙传导，城楼上唐军士兵紧握兵器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少年轻士兵的双腿已在微微颤抖。
“放箭！”西域都护府都护郭孝恪声嘶力竭的呼喊被马蹄声吞没。他年近六旬，两鬓斑白，却依旧站在城楼最前沿，铠甲上还留着昨日激战的血渍。城墙上的唐军士兵立刻松开弓弦，密集的箭雨如同乌云般升空，朝着西突厥骑兵倾泻而下。然而阿史那骨咄禄显然早有准备，骑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硬藤藤牌——这是他特意从波斯商人手中高价购入的，藤牌经过油浸处理，质地坚硬，寻常箭矢根本无法穿透。箭雨落下，只听到“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少数中箭落马的士兵，瞬间就被后续骑兵的铁蹄踏成肉泥，血色在黄沙上晕开又迅速干涸，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轰隆！”第一架攻城锤撞上了东门。这具攻城锤由整根胡杨木制成，直径足有三尺，表面裹着厚厚的铁皮，头部镶嵌着锋利的铁刺，二十名赤裸上身的突厥壮汉喊着号子，奋力推动着巨木。撞击处的城门门板是用三层硬木制成，却也瞬间凹陷下去，木屑飞溅中，守城士兵仓促扔下的滚木擂石，只砸翻了几名推车的杂役。阿史那骨咄禄的长子阿史那社尔亲自督战，他骑着一匹黑色的汗血宝马，手中挥舞着镶嵌宝石的弯刀，砍倒了两名稍有退缩的士兵，嘶吼着：“破城之后，财物女人任你们取！城中心的那座黄金佛塔，里面的珍宝全是你们的！”突厥士兵本就凶悍，听到“黄金佛塔”四个字，眼中顿时燃起贪婪的光芒，攻城锤撞击城门的频率越来越快，每一次震动都让城楼上的砖石簌簌掉落。
李恪守在东门城楼的指挥位上，玄色披风早已被血污浸透，原本绣着的赤金牡丹图案，此刻已被暗红的血渍覆盖，变得模糊不清。他手中的陌刀刚劈开一名攀上城墙的突厥兵，刀锋划过对方脖颈的瞬间，滚烫的鲜血喷了他满脸。他来不及擦拭，便见远处数十架投石机同时发力，磨盘大的石块带着呼啸声砸来，空气中都泛起了尖锐的破空声。“快躲！”李恪下意识地拽着身旁一名年轻士兵扑倒在地，石块擦着他的肩头砸在城楼的立柱上，“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立柱应声断裂，碎石飞溅中，身下传来一声闷哼——那名士兵的后背被碎石穿透，鲜血从伤口涌出，很快就染红了李恪的衣袍。
“殿下！”亲兵队长陈武扑过来，将李恪拉到相对安全的箭楼后。陈武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伤口处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显然是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东门城墙快撑不住了，刚才的投石机砸出了三道缺口，弟兄们快顶不住了！”李恪抬头望去，只见城墙东段已有三处丈余宽的缺口，玄甲亲兵组成的陌刀阵正死死堵在缺口处，刀刃相拼的寒光中，突厥兵的尸体堆积如山，几乎与城墙齐平，可亲兵们也已伤亡过半，原本五十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三十余人，每人身上都带着数道伤口，有的伤口甚至能看到白骨，却依旧挥舞着陌刀，没有一人退缩。
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太阳像个火球挂在天空，炙烤着大地。城墙上的温度已超过四十度，士兵们的铠甲被晒得滚烫，贴在皮肤上如同烙铁。李恪的喉咙早已干裂，他摸向腰间的水囊，用力挤压半天，才倒出几滴浑浊的液体——昨夜袭扰突厥粮草营时，为了轻装简行，亲兵们的水囊大半遗落在战场，城内的水井虽还能供水，但经过一上午的消耗，储存的清水已所剩无几，郭孝恪早已下令，优先供给伤兵，守城士兵每人每日的饮水量减半，此刻连减半的水都已耗尽。不远处，一名满脸稚气的士兵刚从城墙缝隙中接了半瓢雨水，还没来得及喝，便被一支冷箭射穿脖颈，半瓢水洒在城墙上，瞬间蒸发成一道白痕。
“西门告急！”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冲上城楼，他的右臂齐肩而断，伤口用烧红的烙铁烫过，简单包扎的麻布被血水浸透，顺着断臂滴落，在城楼上留下一串暗红的血印。“突厥人……突厥人用油脂浇了城门，还架起了云梯，张校尉他们快守不住了！”李恪心头一沉，西门是龟兹城的软肋，城墙比其他方位矮三尺，而且是土夯结构，经不住火攻。昨夜他特意留下了十名最精锐的玄甲亲兵驻守，由校尉张勇带队，此刻传令兵连张勇的名字都没提，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他当即留下陈武带领二十名士兵死守东门，自己带着剩下的十名亲兵驰援西门。刚转过城楼拐角，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火光已顺着西门的门缝蔓延开来，橙红色的火焰窜起两丈多高，将城门上方的箭楼引燃，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突厥士兵推着数十辆裹满油脂的柴车，一次次撞击着城门，木质城门已被烧得发黑，随时可能坍塌。城墙的缺口处，一名突厥将领正踩着攻城梯攀上城墙，他身材魁梧，脸上带着狰狞的疤痕，手中的弯刀连续砍倒两名唐军士兵，口中嘶吼着突厥语，大意是“投降免死”。这名将领正是阿史那骨咄禄麾下的得力干将，号称“沙漠苍狼”的欲谷设。
“狗贼休走！”李恪大喝一声，手中陌刀直取欲谷设的要害。欲谷设反应极快，回身用弯刀格挡，“当”的一声巨响，金属碰撞的火花四溅，李恪只觉得手臂发麻，虎口隐隐作痛。他借着反震之力后退半步，随即左脚蹬地，身体腾空而起，陌刀带着风声横斩，欲谷设躲闪不及，被刀刃划中肩膀，鲜血喷涌而出。欲谷设惨叫一声，从城墙坠落，却在落地前猛地拉响了腰间的火雷——那是他从波斯商人手中买来的新式武器，威力巨大。“轰隆”一声巨响，西门城楼的一角轰然坍塌，三名玄甲亲兵来不及躲闪，随砖石坠入火海，连惨叫声都被爆炸声吞没。
“泼水！用沙土盖！”李恪嘶吼着，带领士兵们从城楼上的蓄水池中取水灭火。可蓄水池的水早已见底，士兵们只能从城下的水井中提水，往返一次需要半柱香的时间，根本赶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就在这时，远处的尘烟突然变得更加浓密，了望兵的惊呼带着绝望的哭腔：“是突厥援兵！至少两万骑！旗……旗帜是阿史那弥射的！”李恪抬头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面巨大的狼头旗在风中招展，旗面上还绣着银色的鹰隼图案，那是西突厥莫贺咄部酋阿史那弥射的标志。他心中一凉，阿史那骨咄禄竟然联合了素来不和的莫贺咄部，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龟兹。
阿史那弥射的援兵如同猛虎下山，瞬间冲进了攻城的队伍中。他们带来了数十架新的攻城梯和撞车，甚至还有几门简易的攻城炮——用青铜铸造的炮管，能发射燃烧的陶罐。陶罐落在城墙上，碎裂的瞬间喷出火油，将城墙变成一片火海。西门的缺口很快扩大到五丈，郭孝恪带着最后一百名士兵死守在缺口处，他身上中了三箭，箭头穿透铠甲，扎进肉里，却依旧拄着长枪站立，血顺着铠甲的缝隙淌成溪流，在脚下积成一小片血洼。
“殿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郭孝恪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我们的士兵只剩不到两千人，粮草只够支撑两日，水也快没了，再没有援兵，不出三日，龟兹必破！”李恪靠在烧焦的箭楼立柱上，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丝无力感。他想起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三方商道，想起了长安城内的朝堂纷争，若是龟兹失守，不仅西域会落入西突厥之手，他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不行，绝不能就这样放弃！
“郭都护，你带人死守城池，我派人去搬救兵！”李恪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眼下能救龟兹的，只有三方势力：一是西域都护府下辖的焉耆、疏勒两镇守军，二是泽诺的骑兵，三是正在返程的罗马商队护卫队。只要能请来其中一方援兵，我们就能撑到朝廷的援军抵达！”郭孝恪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殿下说得对！可路途遥远，突厥又封锁了要道，派谁去才能突围？”
“陈武！”李恪高声喊道。陈武立刻从东门赶了过来，他的左臂已经简单包扎，脸上还沾着血污，却依旧精神抖擞。“末将在！”“你带领五名玄甲亲兵，从北门突围，前往焉耆镇求援。焉耆镇守将王君廓是我的旧部，你告诉他，龟兹若破，焉耆必遭兵祸，让他即刻带兵驰援！”李恪从怀中掏出一枚虎符，塞进陈武手中，“这是我当年在禁军时的虎符，王君廓认得，见符如见我！”
陈武接过虎符，单膝跪地：“殿下放心！末将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把援兵带回来！”他转身挑选了五名伤势较轻的亲兵，换上了突厥士兵的服饰，又在脸上抹了些锅底灰，趁着东门战事稍缓的间隙，悄悄从北门的排水道钻了出去。北门是突厥攻城的薄弱点，只有少量士兵驻守，陈武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杀了两名巡逻的突厥兵，消失在茫茫沙漠中。
“赵勇！”李恪又喊道。一名身材瘦小的亲兵出列，他擅长骑射，马术更是一绝，曾在长安的赛马会上夺得头名。“你带三名亲兵，从西门的火海中突围，前往泽诺主城。告诉泽诺，龟兹是三方商道的关键，若龟兹失守，他的领地也会被突厥吞并，让他速派骑兵支援！”李恪将一封写好的亲笔信交给赵勇，信中详细说明了利害关系，还承诺若泽诺出兵，未来商道的关税可让利一成。
赵勇接过信件，将其藏在发髻中，又在身上绑了火油和火种：“殿下放心，末将马快，不出三日就能到泽诺主城！”他带着三名亲兵，趁着突厥兵攻城的间隙，突然从西门的缺口处冲出，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柴堆，火光挡住了突厥兵的视线。四人骑着快马，如同离弦的箭般冲进沙漠，突厥兵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跑出了数里地，只留下一串马蹄印。
“最后一路，谁去？”李恪看着剩下的亲兵，眼中带着期盼。一名名叫苏烈的年轻亲兵站了出来，他是前军大将苏定方的侄子，刚加入玄甲军不久，却在此次战斗中表现英勇。“殿下，末将愿去！末将曾随叔父去过罗马商队的营地，认识卢修斯首领，我去请他的护卫队支援！”李恪点点头：“好！罗马商队的护卫队有五百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若能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你从南门突围，那里有一片胡杨林，便于隐蔽！”
三名求援使者先后出发，李恪的心却依旧悬着。他知道，突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途更加凶险。陈武前往焉耆的路上，要经过突厥重兵把守的焉耆河谷；赵勇去泽诺主城，需要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迷路；苏烈寻找罗马商队，更是如同大海捞针。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这些忠诚的士兵。
求援使者出发后的第一日，龟兹城的处境更加艰难。东门的城墙彻底坍塌，突厥兵如同潮水般涌入，李恪带着仅剩的十名亲兵组成敢死队，与突厥兵展开巷战。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有唐军士兵的，也有突厥兵的，还有不少无辜百姓的尸体。一名老妇人抱着死去的孙子，坐在路边痛哭，却被一名突厥兵一刀砍倒，抢走了她怀中的半块馕。李恪看到这一幕，眼中燃起怒火，陌刀一挥，将那名突厥兵斩杀，却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数支冷箭射来，幸好被身边的亲兵用身体挡住。
第二日清晨，陈武的求援队伍遭遇了突厥的巡逻队。在焉耆河谷，他们被阿史那弥射麾下的百名轻骑兵包围。陈武让两名亲兵带着虎符继续前往焉耆，自己带着三名亲兵断后。一场惨烈的厮杀后，陈武等人斩杀了三十多名突厥兵，却也被对方团团围住。陈武的左臂再次受创，手中的陌刀也卷了刃，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突厥兵，毅然点燃了身上的火油，冲向突厥兵的阵营，一声巨响后，将敌人的阵型炸开一道缺口，为同伴争取了逃生的时间。
同日午后，赵勇的队伍在沙漠中迷了路。他们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烈日炙烤下，一名亲兵中暑倒下，再也没有醒来。赵勇咬着牙，靠着太阳的位置辨别方向，又从沙漠中找到骆驼刺，挤出汁液解渴。就在他们快要绝望时，终于遇到了泽诺派往龟兹的探马——泽诺早已收到突厥入侵的消息，正因阿史那骨咄禄的威慑而犹豫是否出兵，看到赵勇带来的亲笔信和关税让利承诺后，立刻下定决心，派遣五千骑兵驰援龟兹。
第三日，苏烈终于在疏勒河下游找到了罗马商队。卢修斯得知龟兹被围的消息后，立刻召开了护卫队的会议。不少护卫队员担心会陷入持久战，不愿前往，卢修斯却拍着桌子怒道：“李恪将军是我们罗马商队的恩人！去年我们在泽诺领地遭遇盗匪，是他带兵解围；此次通商盟约，也是他力排众议给了我们最优待遇！如今他有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他以罗马元老院的名义下令，五百名护卫队全部出动，驰援龟兹。苏烈看着整装待发的罗马士兵，激动得热泪盈眶。
此时的龟兹城，已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水彻底耗尽，士兵们只能用尿液解渴；粮草也已吃完，开始煮食战死战马的肉。郭孝恪中了第四箭，倒在伤营中，昏迷不醒。李恪的身上也添了数道新伤，左臂和大腿的伤口已经化脓，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突厥兵发起了最后的总攻，阿史那社尔骑着汗血宝马，挥舞着弯刀，冲在最前面：“李恪授首！降者不杀！”
就在李恪准备点燃最后一包火药，与龟兹城共存亡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那号角声不是突厥的呜咽角，而是泽诺骑兵的鹰鸣角！李恪抬头望去，只见沙漠的尽头，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鹰旗，泽诺的五千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朝着突厥阵营冲来。紧接着，西方也传来了罗马军团的战鼓声，卢修斯带着五百名罗马护卫队，举着长矛组成密集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杀了过来。
突厥兵见状，顿时乱了阵脚。阿史那骨咄禄没想到李恪真的能请来援兵，更没想到泽诺会冒险与西突厥为敌，心中慌乱，当即下令撤军。可就在这时，焉耆镇的援兵也到了，王君廓带着三千唐军士兵，手持陌刀从侧面夹击突厥兵——原来陈武牺牲后，两名亲兵历经艰险终于抵达焉耆，王君廓见虎符后果断出兵，日夜兼程赶来驰援。三路援兵如同三把利刃，将突厥的军队切成数段。李恪抓住机会，带领城内仅存的数百名士兵，从城中冲出，与援兵汇合。
激战一直持续到黄昏，突厥兵大败，阿史那骨咄禄带着残兵狼狈逃窜，阿史那社尔被李恪斩杀于阵前。龟兹城终于守住了，可战场却一片狼藉。唐军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城墙上的血迹厚得能没过脚踝，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李恪站在城楼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场胜利来得太过艰难，无数士兵用生命换来了龟兹的安宁，换来了三方商道的存续。
夜里，伤营中传来阵阵呻吟。李恪看望了苏醒的郭孝恪，又逐一慰问了受伤的士兵。当看到陈武残缺的尸体被抬回来，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虎符时，李恪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