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七年春，长安的晨雾还未散尽，朱雀大街两侧的柳枝已抽出新绿，沾着露水的柳絮在微风中轻颤。太极宫朱雀门外，李恪与武若南的身影已立在晨光里。李恪身着月白暗纹锦袍，腰间迦楼罗玉佩被晨露浸得温润，衣襟内藏着玄奘所赠的菩提子，红绳贴合肌肤，暖意在掌心流转。武若南则换了一身藏青窄袖官袍，腰间悬着银质船锚纹佩——那是金邻港工匠为感念她建港之功所铸，錾刻的海浪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衬得她眉宇间的英气更甚。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缠绕着案几上的奏折。李世民早已披阅完加急送来的边报，指尖摩挲着陈武从金邻港递来的密信，信纸边缘因反复翻阅微微卷起。见二人入内，他抬眸示意内侍赐座，朱笔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叩：“陈武的密报，朕看了三遍。郑回被俘不足一年，余党便敢在金邻港兴风作浪，这是把大唐的通商口岸当自家后院了。”语气平淡，却让御书房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李恪起身躬身，锦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带出细微声响：“陛下明鉴。据陈武密查，此次主谋乃是郑回表侄马元。此人化名‘胡商马克’，潜伏在金邻港番商聚居区，以吐蕃提供的毒芹籽为引，勾结三名华商将其磨成粉末，混入寻常迷迭香中，伪称‘西域圣香’高价售卖。半年间获利白银三十六万两，更有十七名富商成瘾，其中三人因毒素侵心脉而亡——这三人皆是金邻港最大的蜀锦经销商，若任其蔓延，整个南洋商路的蜀锦贸易都将动荡。”
武若南随之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装裱精致的图谱，由内侍呈给李世民：“陛下，此乃太医院医官耗时三日绘制的《毒芹辨识图谱》，标注了毒芹的根、茎、叶、籽形态，附以气味描述与毒性注解。医官们以活兔试验，半钱毒芹籽粉末便可致其抽搐而亡。臣已命人将图谱刻版拓印百份，加急送往广州、扬州、泉州等通商口岸，同时传讯南洋诸国领事，若查获私藏毒芹籽者，可依大唐律法先行扣押，再报朝廷处置。”
李世民展开图谱，指尖划过毒芹籽的细致绘图，眉头越皱越紧。图谱旁用小楷批注着“生于罽宾国阴谷，茎有紫斑，籽黑如漆，误食者心脉渐损，三月而亡”，字迹工整，乃是太医院院正亲书。他将图谱按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金邻港是大唐连通南洋的咽喉，此处若乱，真腊、骠国的香料，天竺的宝石，都将断了来路。你们二人追随朕多年，该知此事如何处置。”
“臣与郡主已拟定三策。”李恪上前半步，声音沉稳，“其一，恳请陛下下旨设立‘通商口岸药材检疫司’，以太医院医官为司丞，各大寺院精通西域药材的僧人任副司丞，每艘入港商船需先经检疫司查验，开具‘验讫文书’方可卸货。其二，命陈武率三千精锐封锁金邻港，彻查番商聚居区与华商货栈，追缴所有毒迷迭香，涉案者无论国籍，一律押解长安受审。其三，由太医院遣医官携玄奘法师所赠解瘾方，赴金邻港为成瘾富商诊治，同时减免其半年关税，安抚商户之心。”
武若南补充道：“臣还已传令金邻港司市，在码头、市集立十块警示木牌，用汉、梵、真腊三种文字书写毒迷迭香危害；另设‘律法讲堂’，由云南都护府法曹每周为商人们讲解违禁品名录。昨日收到金邻港急报，已有八名成瘾富商自愿接受诊治，医官反馈，服用三日汤药后，夜间焦躁之症已减。”
李世民闻言，紧绷的嘴角终于舒展，抬手示意二人落座：“此三策周密妥当，朕准奏。即刻拟旨：授陈武‘金邻港清剿总管’，赐上方宝剑，便宜行事；太医院选二十名资深医官，携药材即日启程；封玄奘为‘护国弘法大师’，拨内帑白银万两，在大慈恩寺开设译场，其弟子赴金邻港设医馆之事，由鸿胪寺全额拨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此事若办得漂亮，朕许你们在金邻港立碑纪功。”
圣旨拟好时，晨雾已散，阳光透过御书房的菱花窗，在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快马携着圣旨出长安，沿子午道疾驰向南，五日后便抵达金邻港。陈武接旨时正在码头巡查，见上方宝剑的鎏金剑柄在阳光下闪烁，当即下令封锁港口十二座闸门，三千精锐护卫手持图谱，分二十组进入番商聚居区。
番商聚居区的巷弄狭窄，两侧商铺的幌子上写着梵文、波斯文，空气中混杂着香料与海腥气。陈武亲自带队闯入“马克香料铺”时，马元正将一袋毒芹籽倒入迷迭香粉末中，青黑色的粉末与绿色香料混合，散发出诡异的香气。见兵士涌入，马元抄起案上的弯刀反抗，却被陈武反手扣住手腕，上方宝剑的剑鞘重重砸在他肩窝：“奉陛下旨意，缉拿毒香案主犯！”
三日清剿，震动整个金邻港。兵士从十七家商铺中查获毒迷迭香一百二十七斤，毒芹籽原料九斤，抓捕涉案人员三十四人，其中包括吐蕃驻金邻港领事的贴身助理和三名大食走私商。第七日，陈武在码头举行公开销毁仪式，数十名兵士将毒香堆成小山，浇上桐油点燃。黑烟裹挟着刺鼻气味冲上天空，围观的商户百姓起初沉默，待火焰将最后一袋毒香吞噬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陈武站在高台之上，声如洪钟：“大唐律法，不分夷夏！私藏毒香者，杖五十，没其产；致人死者，斩立决！”
与此同时，太医院医官抵达金邻港。领头的是年近六旬的张医官，他带着弟子们住进港口驿站，每日清晨上门为成瘾富商诊治。解瘾方以甘草、莲子、茯苓为君药，辅以麦冬、百合滋阴，熬制时需用金邻港的淡水慢炖三炷香。起初有富商抗拒服药，称“圣香提神”，张医官取出银针，在其手腕脉门轻扎，针尖带出的血珠呈暗紫色：“此乃毒素入脉之兆，再服十日，便是神仙难救。”富商见血色有异，才乖乖服下汤药。半月后，最先服药的八人已能正常理事，焦躁盗汗之症尽消。
各地检疫司也相继落地。广州港检疫司成立当日，便从一艘大食商船的货舱夹层中查获毒芹籽五十斤。司丞李大人当机立断，扣留商船及船员，将此事快马奏报长安。李世民阅奏后，亲笔御批“处置得当”，赐白银五百两嘉奖，消息传开，各口岸检疫司无不尽心履职，毒迷迭香渐渐从大唐市场销声匿迹，金邻港的商船流量较之前更增三成。
半月后，大慈恩寺译场开馆。李世民亲率太子李治、房玄龄、长孙无忌等文武百官前往观礼。译场设在大雄宝殿西侧的跨院，五十名精通梵汉双语的僧人围坐在案几旁，案上堆叠的梵经用红绸包裹，经卷边缘虽有磨损，却透着穿越万里的庄严。玄奘身着崭新的杏黄色僧袍，手持锡杖立于高台，阳光透过院中的古槐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译经之道，首重信达雅。”玄奘的声音洪亮而沉稳，穿透了跨院的寂静，“贫僧西行十七载，历百余国，所求者，便是让佛法要义与中原文明相融。今日译场开馆，贫僧与众师弟立誓：凡译经卷，必逐字核验，不增一字，不减一义，为大唐百姓传法解惑。”话音刚落，五十名僧人齐声念诵“阿弥陀佛”，声浪震得院中的铜铃叮当作响。
观礼毕，李世民携李恪、玄奘步入御花园沁芳亭。此时暮春已至，亭外牡丹开得盛艳，姹紫嫣红的花瓣上沾着水珠，内侍刚沏好的明前龙井冒着热气，茶香与花香在亭中交织。李世民呷了口茶，目光扫过亭外的垂柳，感慨道：“当年朕令吴王平定高昌，开通西域商路，那时只盼着丝绸能运到波斯；如今金邻港通航，蜀锦、瓷器能直达天竺，这盛世，比朕当年预想的还要壮阔。”
玄奘放下茶盏，双手合十：“陛下仁德，泽被四海。贫僧在天竺那烂陀寺研学之时，戒日王曾七次向贫僧问询大唐风物。贫僧将陛下轻徭薄赋、重农兴商之事，将长安市井的繁华、科举的公正一一告知，戒日王抚掌赞叹，说‘东方有圣人治国，当为万国之师’。此次贫僧归来，他特意派使者随行，不日便到长安，要亲自向陛下献上天竺的七宝。”
李恪闻言，眼中骤然亮起，起身躬身：“陛下！玄奘法师此言，正是天赐良机！如今大唐国力鼎盛，西域有安西都护府镇戍，南洋有金邻港控扼，边境晏然，府库充盈。臣以为可借戒日王使者来访之机，遣使携国书与厚礼回访，一则彰显我大唐天威，震慑暗通吐蕃的南洋小国；二则与戒日王签订通商盟约，许其免关税通商，我大唐蜀锦、瓷器便可借天竺通路辐射南亚；三则可遣儒生、工匠随行，带去我大唐科举制、造纸术，同时引进天竺佛学、天文学，促成文明交融；四则可命使者沿途考察地理风俗，修订《西南夷志》为《西域南洋志》，传之后世。”
亭内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牡丹的轻响。李世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望向亭外的天际，那里流云舒展，宛如当年他率军平定窦建德时见过的战场晚霞。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沉稳的决断：“恪儿所言甚合朕意。遣使回访之事，便由你与武若南统筹。玄奘法师精通天竺诸事，路线规划与诸国联络，便劳烦你了。”
旨意传开，长安朝野皆赞。房玄龄第一时间调度内帑，筹备国礼——其中既有王羲之真迹《兰亭集序》摹本，又有唐三彩马、蜀锦织金屏风等珍品；长孙无忌则从鸿胪寺挑选二十名精通梵语、礼仪娴熟的译官与使者随行；各地富商更是欢欣鼓舞，洛阳绸缎商捐出十万匹蜀锦作为馈赠之物，金邻港商户联名举荐十名熟悉南洋航道的水手辅助使团出行。
李恪与武若南此后数月便忙于使团筹备。武若南主理后勤与安全，她从陈武麾下挑选五百精锐护卫，皆是平定郑回之乱的老兵，熟悉南洋气候；从太医院挑选五名资深医官，携带预防疟疾、中暑的药材；还特意请御膳房厨师配制便于长途携带的干粮，兼顾营养与保质期。她还亲赴金邻港，命工匠加固三艘“巨鲸级”海船——船长八丈，宽三丈，船底包铁，设有防水隔舱，足以应对南洋风浪。
李恪则专注于外交礼仪与文书拟定。他与房玄龄、褚遂良反复斟酌国书措辞，既彰显大唐威仪，又不失邦交礼节；召集通晓天竺风俗的僧人讲解禁忌，避免使团言行失当；还挑选了三十名儒生、二十名工匠编入使团，儒生携带儒家经典，工匠则备好造纸、纺织工具的模型，以备演示技艺。
这日，李恪与武若南轻车简从，来到大慈恩寺与玄奘商议路线。禅房内，一张巨大的手绘海路图铺在案上，朱砂勾勒的航线从金邻港出发，经真腊吴哥港、骠国卑谬港，最终抵达天竺摩揭陀国华氏城港。玄奘用锡杖指着地图上的红点：“此处是羯罗拏苏伐剌那国，盛产胡椒与宝石，国王是戒日王的妹夫，可在此补给淡水与粮食。过了此处便入天竺海域，沿岸有贫僧当年修行的寺院，可作为中途休憩之所。”
李恪俯身看着地图，指尖划过华氏城港的标记：“法师，使团抵达之时，正值天竺凉季，气候适宜吧？”玄奘微笑道：“殿下放心。使团下月出发，乘南风航行，两月便可抵达，届时正是天竺凉季，气温不过二十余度。戒日王已回信，将在曲女城举行欢迎仪式，召集周边小国国王作陪，让他们亲眼见识大唐气象。”
武若南取出一本账簿，放在案上：“法师请看，这是使团物资清单。淡水舱可储水万石，足够八百人饮用三月；粮仓储米万石，配以干肉、咸菜、果干；医馆备足青蒿、薄荷等药材，还带了五坛蜂蜜调和汤药。考虑到天竺饮食习性，特意带了百斤茶叶与蔗糖，既可自用，亦可作为馈赠之物。”
玄奘翻看账簿，见每一项都标注详尽，从药材产地到粮食保质期无一遗漏，颔首赞叹：“郡主心思缜密，贫僧自愧不如。贫僧已让弟子捎信告知戒日王使团随行人员与物资，他回信说将派重臣在华氏城港迎接，并预备了符合大唐饮食习惯的膳食。沿途诸国也已回信，愿为使团提供补给。”
贞观二十七年秋，金邻港码头已是一片繁忙。三艘“巨鲸级”海船整齐停泊，船帆上绣着的金色大唐国号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护卫队员身着明光铠，手持横刀肃立；儒生与工匠小心翼翼地搬运着国礼与工具；医官们则仔细检查药材储备。李世民的御驾虽未亲至，却派太子李治前来送行，赐下御酒三杯，嘱托李恪：“此行使团，乃大唐颜面所系，务必不辱使命。”
李恪接过御酒，一饮而尽，单膝跪地：“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让大唐声威远播天竺！”武若南亦上前躬身：“臣愿辅佐殿下，护使团周全，促成盟约。”
玄奘手持法铃轻摇，清脆的铃声穿透海风。李治抬手挥下，内侍高声传令：“起锚——！”三艘海船的锚链同时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船帆在风中缓缓展开，如大鹏展翅。码头上的百姓与商户挥舞着手中的旗帜，欢呼声、锣鼓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久久回荡在金邻港上空。
李恪与武若南并肩站在主船甲板上，海风卷起他们的衣袂，腰间的迦楼罗佩与船锚佩轻轻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武若南望着远处渐渐缩小的金邻港，指尖摩挲着船舷上的海浪纹：“还记得建港时，这里还是荒滩，如今竟能承载如此使团远航。”
李恪侧头看她，秋日晨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暖金：“当年你用珊瑚石筑码头，说要让大唐的船能直达天竺，如今，我们做到了。”他抬手指向南方，那里的海平面与天空相接，海鸟在船舷两侧盘旋，“过了真腊，就能看到天竺的海岸线了。戒日王说，那里的菩提树下，已备好迎接大唐的盟约。”
武若南抬头，与他对视一笑。海风裹挟着码头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主船的船帆在风中舒展，带着大唐的威仪与诚意，朝着遥远的天竺，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