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
李承乾被押往黔州的那日，长安飘了场细雨，细密的雨丝打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这场风波未干的余绪。
城西的驿站外，一辆囚车停在路边，车轮上沾着泥泞。李承乾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囚服，头发用一根粗麻绳简单束着，原本挺直的脊背因连日的奔波而微微弯曲。他靠在囚车的木栏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城墙，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 比起身体的寒冷，心中的悔恨与绝望，更让他难以承受。
“吱呀” 一声，驿站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撑着油纸伞，快步走了过来。李承乾缓缓抬眼，看清来人时，瞳孔微微一缩 —— 竟是李恪。
李恪身着一身深蓝色便服，腰间束着简单的布带，没有穿平日里的铠甲，也没有带侍卫，只孤身一人。他走到囚车旁，停下脚步，将伞微微倾斜，遮住了落在李承乾身上的雨丝，声音温和：“皇兄。”
李承乾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 “承乾兄” 拉回了些许神智。他看着李恪，眼神里满是复杂 —— 有愧疚，有羞愧，还有一丝不敢置信。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李恪…… 你怎么会来？”
“听闻你今日启程前往黔州，特意来送送你。” 李恪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囚车旁，“这里面是些干粮和伤药，路上用得上。你的额头还有伤，记得按时换药。”
李承乾看着那个油纸包，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起自己之前如何听信侯君集的谗言，如何伪造密信诬陷李恪，如何带兵逼宫，而李恪不仅没有记恨他，反而在他落难时前来送行，还为他准备了干粮和伤药。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油纸包，指尖触碰到温热的布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又瞬间被更深的悔恨淹没。
“我…… 我对不起你。” 李承乾低下头，声音哽咽，泪水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囚车的木栏上，“之前是我糊涂，听信了侯君集的话，还…… 还伪造密信诬陷你，差点害了你性命。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可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 对不起。”
李恪看着他懊悔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你如今虽被贬为庶民，圈禁黔州，但只要能反思己过，日后好好生活，也未必不是一种归宿。”
“好好生活？” 李承乾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我犯下如此大错，谋逆逼宫，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有什么资格谈‘好好生活’？父皇饶我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我只求在黔州能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为那些因我而死的人赎罪。”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李恪，眼神里带着恳求：“李恪，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荒唐，可我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李恪点头。
“父皇他…… 他近日定是心力交瘁。”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担忧，“你在父皇身边，还望你能多劝劝他，让他保重身体，不要因为我的事太过操劳。还有…… 还有大唐的百姓，你一定要好好守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遭受战乱之苦。”
李恪心中一暖，点头道：“你放心，我会的。父皇那里，我会好好劝他；大唐的百姓，我也会拼尽全力守护。你在黔州，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机会，或许…… 还有再见之日。”
“再见之日？” 李承乾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绝望，“我犯下如此大错，终身不得回京，哪还有什么再见之日？只希望日后史书提及我时，不要只记我谋逆的罪名，能记得我也曾有过一丝悔意，便足矣。”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禁军统领的声音：“时间到了，启程！”
李恪看着囚车旁的禁军渐渐走近，收回目光，对李承乾道：“保重。”
李承乾深深看了李恪一眼，用力点了点头，将那个油纸包紧紧抱在怀里 —— 那是他落难后，唯一感受到的温暖。他靠在囚车的木栏上，看着李恪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雨幕中，才缓缓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滑落。
而东宫偏殿内，却透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燥热 —— 魏王李泰身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正对着铜镜调整腰间的玉带，镜中映出他嘴角难以掩饰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几分得意。
“殿下，户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已经在偏厅候着了，还带了些岭南新贡的荔枝。” 内侍躬身禀报，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李泰 “嗯” 了一声，伸手拿起案上的玉扳指，慢悠悠地套在拇指上，冰凉的玉质触感让他稍稍平复了些急切的心情：“让他们再等片刻，本王换件衣裳就去。”
他转身走到衣架前，挑了件绣着暗纹流云的紫色锦袍 —— 这颜色曾是太子李承乾的专属，如今李承乾被废，他穿起来倒也名正言顺。换上锦袍，他又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直到确认自己仪表无懈可击，才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偏厅。
偏厅内，户部尚书和礼部侍郎正坐立不安地喝着茶，见李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魏王殿下！” 李泰笑着抬手：“两位大人不必多礼，坐。” 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荔枝，语气带着随意：“两位大人今日前来，怕是不只为了送些荔枝吧？”
户部尚书连忙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奉上：“殿下，这是臣整理的今年东瀛银矿的赋税清单，您看过后，若觉得可行，便劳烦您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 李泰接过奏折，随意翻了几页，嘴角的笑意更深：“大人办事，本王自然放心。不过，父皇近日因承乾的事心情不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礼部侍郎见状，连忙补充道：“殿下放心，臣已让人备好厚礼，明日便送去长孙大人府中。只要长孙大人肯支持殿下，日后储位之事，定然万无一失。” 李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故作谦逊：“两位大人的心意，本王心领了。只是储位之事，全凭父皇决断，本王只求能为父皇分忧，为大唐尽绵薄之力。”
两人连忙附和，又说了些讨好的话，才起身告辞。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泰端起桌上的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 —— 户部尚书掌管财政，礼部侍郎负责礼仪，有这两人支持，再加上之前联络的勋贵子弟，他在朝堂上的根基已渐渐稳固。只要再让父皇看到他的 “能力”，太子之位，便是囊中之物。
接下来的几日，李泰愈发活跃。他每日早早入宫，要么在唐太宗处理朝政时 “恰巧” 路过太极殿，递上些 “关乎民生” 的奏折；要么就在御花园 “偶遇” 唐太宗，陪他散步时，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近日做的 “好事”—— 比如捐了多少粮食给灾民，又比如为东瀛学堂筹集了多少书籍。
一日清晨，唐太宗正在御花园散步，李泰便带着几名侍卫，捧着一幅《大唐疆域图》匆匆赶来。“父皇！” 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儿臣近日让人重新绘制了大唐疆域图，把刚平定的东瀛、高句丽也标注了进去，您看是否妥当？”
唐太宗接过地图，展开一看，只见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各州府，东瀛和高句丽的位置还用金线勾勒出来，显得格外醒目。可他看着地图，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是淡淡道：“你有心了。”
李泰以为父皇满意，连忙补充道：“父皇，儿臣还想着，日后可以派人去东瀛和高句丽，宣扬我大唐的文化，让那里的百姓早日归顺大唐。若是父皇信任，儿臣愿意亲自前往！” 他说着，眼神里满是期待，等着唐太宗的夸赞。
可唐太宗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便将地图递给身后的内侍，转身继续散步。李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跟上，又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对治理东瀛的 “见解”，可唐太宗却只是偶尔点头，很少回应。
李泰心中有些不安，却并未多想 —— 他以为父皇只是还没从李承乾的事中走出来，只要他再努力些，总能让父皇看到他的 “能力”。
可他不知道，唐太宗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日李泰离开后，唐太宗便召来长孙无忌，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看着池中的荷花，语气带着疲惫：“无忌，你看泰儿近日的表现，可有什么想说的？”
长孙无忌躬身道：“陛下，魏王殿下近日确实活跃，只是…… 他似乎过于急于表现了。” 唐太宗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承乾刚被废，他便迫不及待地拉拢官员，四处表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当太子。朕看着他，倒想起了承乾当初的样子 —— 都是被权力迷了心窍。”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又道：“陛下，储位空悬终究不是办法，还需早日定下，以安朝堂之心。” 唐太宗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失望：“朕现在哪还有心思定储位？承乾谋逆，泰儿争储，朕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只想着权力，却忘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忘了百姓的安稳。朕真是…… 心灰意冷。”
他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恪儿吗？那日在殿上，他明明是承乾诬陷的受害者，却还能为承乾求情，只想着大唐的稳定，想着不滥杀无辜。比起朕的儿子们，他倒更像个有担当的人。”
长孙无忌连忙道：“陛下，吴王殿下确实难得，文武双全，忠心耿耿。只是储位之事，终究要从长计议。” 唐太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池中的荷花，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几日后，唐太宗在太极殿召开朝会，商议东瀛银矿的赋税调配。李泰早早便到了殿内，站在文官队列的前排，眼神不时瞟向唐太宗，等着父皇提问，好展示自己的 “见解”。
果然，唐太宗看向众大臣：“东瀛银矿的赋税，诸位有何看法？” 李泰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东瀛银矿的赋税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用于大唐的水利修缮，一部分用于东瀛的学堂建设。这样既能让大唐受益，又能安抚东瀛百姓，一举两得。”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大臣附和：“魏王殿下所言极是！” 李泰心中得意，正等着唐太宗夸赞，却见唐太宗只是淡淡道：“李恪，你怎么看？”
李恪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魏王殿下的提议虽好，却忽略了一点 —— 东瀛刚经历战乱，百姓生活困苦，若赋税过重，恐会引发不满。臣以为，可先减免东瀛三年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待三年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制定赋税标准。”
唐太宗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欣赏：“李恪所言甚是。东瀛刚平定，百姓需要的是安稳，而非过重的赋税。就按李恪说的办，减免东瀛三年赋税，同时从大唐调拨粮食，帮助东瀛百姓恢复生产。”
李泰站在一旁，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 他精心准备的提议，竟被李恪一句话否定，而父皇还如此信任李恪，这让他心中既嫉妒又不满。
朝会结束后，李泰拦住正要离开的李恪，语气带着几分不善：“李恪，你今日在殿上，倒是很会抢风头。” 李恪看着他，语气平静：“魏王殿下，臣只是就事论事，为大唐的稳定着想，并非有意抢风头。”
“为大唐稳定着想？” 李泰冷笑一声，“你怕不是想借着父皇的信任，干预储位之事吧？” 李恪眉头微皱：“魏王殿下，储位之事乃陛下决断，臣弟只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守护大唐的疆土与百姓。殿下若一味沉迷于争储，恐怕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说完，李恪便转身离开，留下李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攥紧了拳头，心中的不满愈发强烈 —— 他觉得，李恪就是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最大障碍，若不除了他，日后恐会后患无穷。
而此时的太极殿内，唐太宗正看着李恪送来的东瀛治理奏折，嘴角带着一丝欣慰。长孙无忌走进殿内，躬身道：“陛下，魏王殿下刚刚在殿外拦住李恪，似乎有些不满。” 唐太宗放下奏折，眼神里满是失望：“朕早就知道，泰儿心胸狭隘，容不得别人比他强。承乾的教训还在眼前，他却丝毫没有吸取，反而变本加厉地争权夺利。这样的人，即便当了太子，也未必能守住大唐的江山。”
长孙无忌连忙道：“陛下息怒，魏王殿下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日后多加教导，定会有所改观。” 唐太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朕现在对他们，已经没什么期望了。还是先让储位空着吧，等朕想清楚了再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殿外的阳光。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暖不透他心中的寒意 —— 他一生征战，开创了大唐的盛世，可在家庭与储位之事上，却屡屡受挫。承乾谋逆，泰儿争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其他儿子们，何时才能明白，权力并非一切，大唐的稳定与百姓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远在黔州的路上，李承乾打开李恪送的油纸包，里面除了干粮和伤药，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他展开一看，上面是李恪熟悉的字迹：“人生之过，如镜之痕，虽难磨灭，却可打磨。黔州虽远，亦有天地，望君珍重，以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