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靠在工具台上，盯着纸箱里那团毛球看了快十分钟。小猫蜷在棉布上，呼吸轻得像羽毛，受伤的右后腿偶尔抽搐一下，尾巴尖跟着颤。昏黄的灯光落在它湿漉漉的橘白毛发上，能看见绒毛间沾着的尘土和煤渣——和这铁北的空气一个味道。
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眼时间，六点十分。林暮说收拾完林建国家的东西就过来，这都过了点。江川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工具台边缘，铁皮发出\"哒哒\"的轻响，像在打拍子。
小猫被惊醒了，蓝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条缝，看见江川，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咕噜\"声，尾巴尖试探着晃了晃。
江川的手停住了。
操。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缝里的油污把黑发搓成一绺一绺的。工具箱最底层那个铁盒里，老爹的药瓶还剩小半瓶，医生说进口药一盒三百二，够他修十辆自行车。林暮的素描纸快用完了，张老师说考前班至少要三千，够他熬三个月夜。
这猫吃什么？喝什么？生病了要不要花钱？
江川弯腰抱起纸箱，小猫立刻警觉地缩成一团，\"呜呜\"声又响起来。纸箱很轻，可江川觉得胳膊沉得像灌了铅。他掀开帆布门帘，冷风裹着煤烟味灌进来，吹得他一激灵。
修车铺门口往左拐，第三个垃圾桶——铁皮的，锈得只剩个框架，里面堆满了烂菜叶和废报纸，常年散发着酸臭味。江川以前常把没用的废零件扔那儿，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只流浪猫在里面刨食。
挺好，江川想，扔那儿，说不定能被哪个心软的老太太捡走，总比跟着他强。
他拎着纸箱往垃圾桶走，脚步迈得又快又沉，像在跟谁较劲。纸箱里的小猫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呜呜\"声变成了短促的\"喵\"叫，一声比一声急，爪子在纸箱壁上轻轻抓挠，却没什么力气。
离垃圾桶还有两步远时，江川停住了。
垃圾桶旁边蹲着只瘸腿的黑猫，正低头啃一块发霉的馒头。听见脚步声，它警惕地抬起头，绿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江川的视线落在黑猫那条变形的后腿上，突然想起老爹躺在床上的样子——右腿从膝盖以下都没了知觉，每天早上都要他帮忙按摩，不然就会肿得像发面馒头。
他的手松了松，纸箱差点掉在地上。小猫在里面\"喵\"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操！江川低骂一声，转身就往回走。扔什么扔，放铺子里冻一晚上，说不定明天早上就硬了，到时候直接扔垃圾桶，省得现在心烦。
刚走回修车铺门口，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有点喘，带着点熟悉的怯生生的调子。
\"江川！\"
江川的脚步顿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他猛地转身，看见林暮正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帆布包带子斜挎在肩上，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颊冻得通红，额头上却有点汗。
林暮显然是跑着来的，胸口一起一伏，看见江川手里的纸箱，眼睛倏地睁大了，像受惊的小鹿。
\"你......你手里拿的什么？\"林暮的声音有点抖，快步走过来。
江川下意识地把纸箱往身后藏了藏，动作有点僵硬。\"没什么。\"
\"我看见了。\"林暮停在他面前，视线落在他身后的纸箱上，纸箱还在微微颤动，里面传来小猫细弱的\"喵\"叫声，\"是猫？\"
江川没说话，算是默认。他能看见林暮的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里面映着纸箱的影子，还有点他看不懂的情绪——着急？还是......生气？
林暮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绕到江川身后，蹲下身，看向纸箱里。江川没拦他，只是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箱边缘，把牛皮纸壳子抠出一道白印。
\"呀。\"林暮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心疼，\"好小......它受伤了？\"
小猫大概是被林暮的声音吸引了，从棉布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蓝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林暮，尾巴尖轻轻抖了抖。
江川看着林暮的侧脸，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他记得林暮速写本里有张画，画的是废弃工厂墙角的一朵小野花，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的笔触，好像生怕碰坏了似的。
\"捡的。\"江川开口，声音有点干，\"不是我的。\"
林暮抬起头，看着江川：\"你要把它扔了？\"
江川别过头，看向修车铺门口那个铁皮垃圾桶，声音硬邦邦的：\"不然呢？养着？我这儿是修车铺，不是收容所。\"
\"可是它受伤了。\"林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外面这么冷，扔那儿会死的。\"
\"死了就死了。\"江川掏出烟盒，抖了半天，还是没抖出烟来，烦躁地把烟盒揉成一团，\"铁北每天都有猫饿死冻死，多它一个不多。\"
林暮没说话，只是蹲在那儿，看着纸箱里的小猫。小猫大概是冷极了，又开始发抖，右后腿抽搐了一下，疼得\"喵\"了一声。林暮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纸箱边缘，动作轻得像碰一片羽毛。
\"它好小啊。\"林暮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眼睛像......像碎玻璃。\"
江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刚才给小猫上药时，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亮得像装了水。
\"我带回去养吧。\"林暮突然抬起头，看着江川，眼睛亮亮的，\"我那儿有空，我可以照顾它。\"
江川愣住了：\"你那儿？林建国家？\"
林暮点点头，声音有点小，却很坚定：\"嗯。我爸很少回去，房子是空的，有地方放它。\"
江川皱起眉：\"你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养猫？\"他知道林暮身上没多少钱，林建国那个爹靠打零工糊口，能给林暮的钱少得可怜。上次林暮想买盒好点的颜料，犹豫了三天都没舍得。
\"我有钱。\"林暮急忙说，从帆布包里掏出钱包，拉链还是有点卡，他费了点劲才拉开，\"我可以用我的零花钱买猫粮，不用花你的钱。\"
钱包里只有几张零钱，最大的是张五十的，被磨得边角都卷了起来。江川看着那张五十块，突然想起昨天给林暮买包子时，自己钱包里最大的也只是张十块的。
\"猫粮很贵。\"江川说，语气缓和了点，\"比肉包还贵。\"
\"我可以......我可以给它煮点粥。\"林暮小声说，眼睛还是看着江川，带着点恳求，\"或者买点肝子，菜市场的边角料很便宜的。\"
江川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林暮脸上，能看见他鼻尖上的小绒毛，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突然想起林暮画的那些画——废弃工厂里的野花，夕阳下的烟囱，还有他修车时的背影。这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少年，总能在铁北的灰暗中找到那些微弱的光。
小猫在纸箱里\"喵\"了一声，细弱却清晰。
江川叹了口气，把纸箱往林暮面前递了递：\"拿着吧。\"
林暮惊喜地抬起头：\"真的？\"
\"别废话。\"江川板着脸，心里却松了口气，\"药在工具箱最底层那个铁盒里，还有块棉布，一起拿走。\"
林暮小心翼翼地接过纸箱，动作轻得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蹲下身，轻轻掀开箱盖，小猫立刻警惕地往后缩，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别怕。\"林暮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像在哄小孩，\"我带你回家，给你弄点吃的。\"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慢慢地伸进纸箱，小心翼翼地托住小猫的前爪和后臀——动作轻柔得像在捧一捧易碎的雪。
小猫在他手里抖了一下，却没挣扎，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看着林暮，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咕噜\"声。
江川看着林暮抱着猫站起来的样子——双手捧着，胳膊微微弯曲，像托着个小婴儿，小猫蜷缩在他怀里，橘白相间的毛团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刚才还在发抖的小猫，现在居然安静下来了，只是尾巴尖还在轻轻颤动。
\"它好像不抖了。\"林暮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江川，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像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你看。\"
江川的视线落在林暮的手上。林暮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只是指腹上沾了点灰，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大概是收拾林建国家东西时被什么东西划到的。就是这双手，能画出铁北最温柔的样子。
\"嗯。\"江川别过头，假装去看修车铺里的工具台，耳根却有点发热，\"赶紧回去吧，天黑了。\"
林暮点点头，抱着小猫往路口走，脚步很轻，生怕颠着怀里的小家伙。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江川：\"江川，谢谢你。\"
江川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林暮抱着猫，一步三回头地往路口走。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怀里的小猫偶尔探出个脑袋，蓝眼睛在灯光下闪了闪，又缩了回去。
江川靠在修车铺门口的老榆树上，看着林暮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心里那块被现实压得沉甸甸的地方，好像突然空出了一小块，又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填上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布满薄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刚才给小猫上药时，这双手稳得像修精密零件。
操，江川笑了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该回去给老爹做饭了。
冷风还在吹，煤烟味呛得人嗓子疼，但江川觉得没那么冷了。他转身走进修车铺，把那个装着碘伏和纱布的铁盒放进工具箱最底层——下次林暮要是需要，还能来拿。
工具台旁边的空地上，那个印着\"铁北机床配件\"的纸箱还在，里面只剩下那块旧棉布，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江川走过去，把棉布叠好，放进了工具箱。
也许，他想，等林暮把猫养好了，他可以给猫做个窝，用那些废弃的零件，肯定比鞋盒结实。
外面的风还在吹，呜呜地响，但修车铺里好像没那么冷清了。江川锁好门，往家属院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