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杭州府衙的正殿里，烛火映着斑驳的墙 —— 墙皮剥落处露着黄土，还留着火烧的黑印。赵构坐在临时修补的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裂痕，听见殿外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抬眼望去，只见韩世忠大步走进来，进门后单膝跪地：“臣韩世忠，叩见陛下！”
“快起来！” 赵构连忙抬手，目光落在他战袍的焦痕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疼惜，“黄天荡一战，你辛苦了。”
韩世忠站起身，声音带着懊恼和愧疚：“臣有罪！黄天荡虽困敌四十余日，却没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 兀术挖通老鹳河故道，又用火攻烧我军战船，臣为保剩余兵力，只能鸣金收兵。水师折损战船三十余艘，士兵两千有余，实乃失职！”
赵构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你以八千水师挡十万金兵，还杀得他们折损过半，已是奇功。若换旁人，未必能困得住兀术。” 他话锋一转，指着殿外的废墟，“如今杭州成了这副模样，城防要修，百姓要安置，你可有主意？”
韩世忠目光扫过殿外的断壁，沉吟道：“陛下，杭州是江南根基，重建需先固城防与水运。臣建议，从镇江水师中抽调一千人手，协助修补沿江码头与城墙，码头通了，粮草物资才能运进来；城墙固了，才能防金贼反扑。另外，臣麾下有不少懂造船的工匠，可留在杭州指导修造小船，既补水师损耗，也能帮百姓恢复水上运输。”
“好！就依你所言！” 赵构点头，又道，“镇江的江防不能没人守，你调兵协助重建后，你还是要回镇江坐镇，长江是拦金贼的第一道关，不能出岔子，以后淮南路就靠你了。”
“臣明白！” 韩世忠躬身应道，“臣已命成闵暂代留守，杭州这边安排妥当，臣即刻返回。另外，岳飞守宜兴，张俊在台州，两人皆能为陛下分忧，杭州重建稍有眉目，召他们来议北伐，您看可好？”
赵构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你考虑得周全。朕已命人去与温州等地协调物资，你只管放手安排重建事宜。朕要让百姓知道，大宋没垮，杭州能站起来，咱们总有一天，也能把金贼赶出中原！”说道这，赵构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提醒道：“以后杭州就正式更名临安府吧，设此地为行在。”
韩世忠躬身领旨，抬头时见烛火映着赵构的脸，虽仍有疲惫，却多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殿外的风掠过断墙，卷起几片焦叶，却没了之前的萧瑟。君臣二人心里都清楚，杭州的重建路长，抗金的前路更险，但只要有人牵头，有兵守护，这江南的火种，总能重新燃起来。
常州晋陵府的城墙，是块被战火炼透的玄铁，夯土裹着青砖，砖缝里嵌着旧年箭簇，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泛着森冷的光。城头旌旗如墨，“完颜” 二字的大旗被风扯得胡乱摇晃，金兵的弩箭时不时破空而下，“笃笃” 钉进宋军的登城梯，箭尾翎毛兀自颤个不停。城根下，七架折断的云梯歪歪斜斜卧在血泊里，梯身缠着的麻绳焦黑一片。
岳飞勒马立在阵前，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他身上青布战袍洗得发白，袖口沾着的血污已结了硬块，腰间悬着的镔铁弯刀，刀鞘上磨出三道深深的刻痕。他眉峰拧成疙瘩，目光如鹰隼般锁着城墙垛口，鬓角汗珠砸在马镫上，溅起细尘。这已是围城第十五日，此前一月在常州境内，他麾下将士如猛虎下山，连破数座郡县，唯独这晋陵，竟成了扎进肉里的尖刺。
“将军！又折了一队弟兄！”
王贵踉跄奔来，左臂缠着渗血的麻布，甲胄凹下去一块，显是被砸过。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与血污，声音虽有些嘶哑但是充满急切：“城上滚木礌石跟不要钱似的，还有第三队刚搭起云梯，就被金贼用铁钩拽翻了！”
岳飞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他何尝不知自己这些日指挥过急？前日张宪劝他暂缓攻城，待探明城防虚实再动，他却红着眼拒绝，晋陵是常州最大的城池，拿下此城，西可断兀术北返之路，东可驰援镇江韩世忠，正是夹击金贼的要害。可三波强攻下来，两百多弟兄埋骨城下，连城墙的油皮都没蹭破。
“备火油！”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得像城根下的青石，目光扫过阵前将士，“把冲车推上来！今日便是拆了这城墙，也要踏进城去！”
士兵们刚扛着火油桶往前冲，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如鼓点般砸在人心上。一骑快马冲破烟尘，马腹起伏如鼓，四蹄带血，显然是昼夜未歇。信使翻身滚落，摔在岳飞马前，怀里掉出半截断箭，箭杆上刻着 “镇江水师” 四字。他死死攥着染血的麻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军！镇江急报 —— 兀术…… 兀术北撤了！韩大帅在黄天荡困了他四十多日，还是让他挖通老鹳河故道跑了！”
岳飞俯身一把夺过战报，手指抖着展开。麻纸被血浸得发皱，字迹模糊难辨，可 “金贼北返”“水师折损三成”“战船焚三十余艘” 几行字，让他突然泄了气劲。他猛地将信纸摔在地上：“慢了！我还是慢了一步！”
低吼如惊雷滚过阵前，若能早破晋陵，前往建康驰援，韩世忠麾下两千水师弟兄，何至于埋骨江底？懊恼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这铁打的汉子淹没。
“将军！池州…… 池州又有急报！”
又一名信使跌跌撞撞奔来，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惊恐，连甲胄都歪在了一边：“是李成！那李成带着叛军洗劫了池州！占了码头，抢了粮草，还扬言要趁韩大帅水师修整，沿长江北上跟兀术汇合！”
“李成？”
岳飞眉头拧得能夹碎铜钱，指节咯咯作响。这贼子原是宋军将领，靖康之难后聚众为盗，后来降了金，端的满是狡诈狠辣。从东京南下时，就曾听闻这败类搞得襄樊民不聊生，当时若不是有杜充牵制，早就去灭了那厮。如今，润州离镇江不过百里，若让李成与兀术汇合，韩世忠水师腹背受敌，长江防线便如纸糊一般！
“传我令！全军拔营，驰援池州！”
他翻身上马，弯刀出鞘半寸，寒光映得周围士兵脸色发白。“踏雪” 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正待疾驰，却被亲兵死死拦住。
“将军！” 亲兵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脸色惨白如纸，“杭州传旨官到了！陛下召您即刻回朝复命，不得延误！”
岳飞猛地勒住缰绳，马缰勒得 “踏雪” 脖颈生疼，又一声长嘶。那卷圣旨明黄耀眼，在灰扑扑的战场背景里，刺得人眼睛发花。他望着圣旨，又瞥向润州方向，风里已隐约传来马蹄声，沉闷如雷。一边是君命如山，陛下新回杭州，召他必有要事；一边是军情似火，李成若不除，江南半壁江山都要动摇。
传旨官踱了过来，锦袍玉带，神态倨傲，只是目光扫过城下尸骸时，脚步微微一顿。他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刺破战场的喧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岳飞即刻罢兵，赴杭州府衙见驾，不得有误！钦此！”
岳飞翻身下马，双膝跪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寒气顺着额头往骨子里钻。圣旨捧在手中，重逾千斤。他抬眼望去，润州方向的尘头愈发浓重，隐约能看见叛军的黑旗；再看晋陵城头，金将正斜倚垛口，手中狼牙棒上挂着宋军残破的号旗，满脸讥讽。
“传旨官大人。”
他霍然起身，双手捧旨，声音却稳如泰山：“池州危在旦夕，李成若与兀术汇合，长江防线必破，杭州亦受威胁。臣请先驰援池州，剿灭叛军，再星夜赴杭州复命，抗旨之罪，臣一人承担！”
传旨官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见岳飞眼中怒火如炽，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阻。
“王贵！” 岳飞转头大喝，声音震得周遭士兵耳膜发鸣。
“在！” 王贵应声上前，单膝跪地。
“你带三千兵马，继续围困晋陵，只围不攻，牵制城内金兵！” 岳飞丈八长枪一指池州方向，“其余弟兄，随我进军池州！”
“得令！” 王贵躬身领命，转身便去调兵。
岳飞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晋陵城头，又转向池州方向，“出发！”
马蹄声如惊雷滚过旷野，震得断墙下的寒鸦扑棱棱飞起。夕阳穿透云层，洒在这支疾驰的队伍身上。岳飞知道，这一去便是抗旨，可身为大宋将领，守土护民重于一切。纵使日后陛下降罪，只要能挡住李成，保住长江防线，这罪名，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