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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临淄城巨大的阴影,沉沉压在齐国大地之上。这座号称“海王之城”的东方巨邑,在深秋的冷风里,散发出铜铁般冰冷坚固的气息。高达五丈的包砖城墙,在斜阳余晖下泛着青黑色的冷光,宽阔的护城河水深壕固,吊桥早已高高悬起,如同巨兽紧闭的獠牙。

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箭垛后面,是林立的戈矛和闪烁着寒光的弩机,守城士卒的呼喝声、金铁交鸣声隐隐传来,肃杀之气直冲霄汉。城外,王翦率领的十万大秦锐士,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在临淄城东、南、西三面扎下连绵营盘,黑色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战马偶尔的嘶鸣和兵甲摩擦的铿锵,昭示着这寂静下酝酿的毁灭风暴。

中军大帐,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展在地。王翦伫立图前,手指重重地敲在代表临淄城的那个巨大黑点上。帐内灯火通明,照着他冷硬如岩石的侧脸。蒙恬、李信等一众将领分列两侧,空气凝重得如同铁块。

“强攻,伤亡几何?”王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李信上前一步,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眼中燃烧着被昌平君背叛、伐楚大败后的屈辱和急于雪耻的火焰:“禀上将军!临淄城坚池深,守军十万有余,且多为田氏死忠!强弓劲弩储备充足!末将观其布防,东门最坚,南门次之,西门稍弱,但亦有瓮城三重!若不计代价强攻,以云梯、冲车、吕公车并进,辅以地道掘进,破城需半月,我军折损…恐不下五万之众!”

帐内一片死寂。五万!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灭国之战已近尾声,每一个秦军锐士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蒙恬眉头紧锁,补充道:“且齐军抵抗意志极强,田氏宗族尽在城中,必做困兽之斗。巷战一旦展开,我军伤亡更甚。”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王翦,“末将探查得知,城北牛马市,有大量健牛,多为城内富户所有。或可利用。”

王翦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蒙恬脸上,并未对牛马市置评,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城中粮秣,可还充足?”

负责斥候探报的军侯立刻躬身回答:“回将军!临淄乃东方巨贾汇聚之地,粮仓充盈。据内线回报,守城将军田冲有言,‘粟支三年,箭镞百万,足可待天下有变!’” 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冷哼。田冲的狂妄,更激起秦将的杀意。

王翦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答案早已在预料之中。他重新低下头,视线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临淄城北门——唯一没有被秦军围死的那面城门。那门外,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坡地,再远处,便是起伏的山峦。

“围三阙一?”李信皱眉,“将军,田冲非庸才,此等故智,只怕……”

王翦终于抬起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意,更像刀锋出鞘前刹那的冷光。“田冲有粮,有城,有死志。围三阙一,他不会走。” 他的手指,再次点在了北门之外那片开阔的坡地上,“我要的,不是他的退路,是他的棺材!”

蒙恬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似乎捕捉到了王翦话语中那丝冰寒彻骨的杀机。

“蒙恬!”

“末将在!”

“传我军令!”王翦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冰面上,“全军备战!今夜三更,于北门外开阔地集结!你亲率材官锐士,于酉时三刻前,将北城牛马市所有健牛,无论大小,尽数驱赶至北门外指定地点!少一头,军法从事!”

“喏!”蒙恬抱拳领命,眼中战意熊熊。

“李信!”

“末将在!”

“你率所部,于北门两侧三里外设伏!待城门破开,守军溃逃,不论军民,凡出北门者,尽数绞杀!我要让临淄军民,不敢存一丝北逃之念!我要让这‘生门’,变成他们的绝路!”

“末将遵令!”李信眼中戾气一闪,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

“其余诸将,各率本部,于东、南、西三门佯攻!声势要浩大!我要让田冲,确信我主力在彼!我要让他的眼睛,给我死死盯住那三面!北门,交给本帅!”王翦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脸,“此战,不以登城为先,不以斩首为功!以火,焚其胆!以牛,破其城!以血,慑其魂!诸君!灭齐,就在今夜!”

“喏!!!”震天的应诺声几乎要掀翻帐顶!一股混合着铁血与毁灭的狂热战意,在帐内弥漫开来。

酉时刚过,天色便彻底黑透。没有月亮,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只有远处临淄城头点燃的巨大篝火和火把,在黑暗中勾勒出城郭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临淄城北,那片被王翦选定的开阔坡地之下。

这里,已然成了修罗地狱的预演场。

上千头被蒙恬以雷霆手段强行从城内牛马市驱赶出来的健牛,此刻正焦躁不安地聚集在巨大的、临时圈出的木栅栏内。牛群发出此起彼伏的沉重喘息声,低沉的哞叫混杂着不安的蹄子刨地声,汇聚成一股沉闷而压抑的声浪,在黑暗中翻滚。健硕的牛躯在昏暗的火把光线下,如同涌动的黑色山峦,充满了原始而狂暴的力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畜膻味和粪便气息。

数百名赤着膀子、筋肉虬结的秦军力士,如同沉默的工蚁,在牛群中穿梭忙碌。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死死按住牛头,另一人则用浸透了油脂的粗麻绳,将打磨得寒光闪闪、足有半臂长的青铜短刃,牢牢地绑缚在牛角之上!锋利的刃尖在火把照耀下闪烁着摄人的寒芒。每一次捆绑,都引来健牛剧烈的挣扎和痛苦的嘶鸣,但很快被力士们用更大的蛮力压制下去。牛眼因痛苦和恐惧而变得赤红,喷出的粗重鼻息带着白雾。整个场面充斥着一种即将失控的野蛮张力。

【2】

而在牛群的尾部,另有一队兵卒,正用巨大的陶罐,将粘稠、刺鼻的火油,不要钱似的,一瓢瓢泼洒在牛尾和牛臀的毛发上!黑色的火油浸透了皮毛,粘结成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油气。几处火盆在寒风中摇曳,火光映照着兵卒们面无表情的脸和牛群不安扭动的巨大臀影。

王翦就站在圈栏旁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披玄色重甲,外罩猩红战袍,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塔。他一手按在腰间的青铜长剑剑柄上,目光如同凝固的寒冰,越过躁动不安的黑色牛群,死死锁住远处黑暗中临淄城北门那点模糊的灯火轮廓。风,卷起他猩红的战袍下摆,猎猎作响。他身后,是同样如标枪般挺立、沉默无声的中军护卫,只有甲叶在风中偶尔摩擦发出的微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过。

“将军!”蒙恬大步流星地从牛群方向走来,他同样顶盔掼甲,脸上还沾着几点飞溅的牛粪和油污,但眼神锐利如鹰,“火油已尽数泼洒完毕!角刃尽数缚牢!千头火牛,皆已就位!随时可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面对即将释放的毁灭力量时,本能的兴奋与敬畏。

王翦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远处的城门,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命令:“传令!东、南、西三门,举火!佯攻!”

几乎在王翦话音落下的瞬间!

“咚咚咚咚——!!!”

“呜呜呜呜——!!!”

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和凄厉刺耳的号角声,猛地从临淄城东、南、西三个方向,如同炸雷般撕裂了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喷发!

“杀!杀!杀!!!”

“破城!破城!破城!!!”

火光冲天!无数火把在黑暗中亮起,汇成三条疯狂扭动的火龙,凶猛地扑向临淄城的三面城墙!云梯如林竖起,箭雨如同飞蝗蔽日,狠狠射向城头!攻城锤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一声声震撼大地!整个临淄城,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巨兽,在三个方向同时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城北,瞬间成了风暴眼中诡异的寂静之地。

王翦能清晰地看到,北门城楼上,原先稀疏的火把明显增多,人影晃动加剧。田冲的注意力,毫无疑问被那三面惊天动地的攻势死死吸引了过去!

时机已到!

王翦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握紧!

“蒙恬!”他的声音如同冰河乍裂,带着决绝的杀伐之气!

“末将在此!”蒙恬一步踏前,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火起——!!!”

王翦的吼声,如同九天落雷,瞬间压过了远方传来的厮杀喧嚣!

蒙恬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烈的光芒!他猛地转身,面对着坡地下那片焦躁不安、尾浸火油的牛群,高高擎起手中那杆巨大的、沾满油污的红色令旗,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发出了一声撕裂喉咙的咆哮:

“点——火——!!!”

“呼——!呼——!呼——!”

数十支早已准备在手的熊熊火把,被负责点火的兵卒们奋力掷出!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向牛群尾部那浸透了火油的毛发!

轰!!!

如同点燃了巨大的火药桶!

火焰,狂暴的、炽热的、金红色的火焰,瞬间在牛群的尾部炸开!吞噬了那些浸满火油的毛发!火焰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毒蛇,沿着牛尾、牛臀疯狂蔓延、舔舐、缠绕!上千头健牛的尾部,在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里,尽数化作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

“哞——!!!!”

“哞嗷——!!!!”

“嗷——!!!”

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无边恐惧和彻底疯狂的惨烈嘶鸣,猛地从上千头健牛的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恐怖的音浪,瞬间盖过了远方三面城墙的喊杀声!牛眼在刹那间变得赤红如血!剧烈的灼痛和死亡的恐惧,彻底摧毁了这些生灵最后一丝理智!

束缚它们的栅栏,在狂牛们以生命为代价的疯狂撞击下,如同脆弱的火柴棍般轰然倒塌、碎裂!

下一刻!

上千头尾部拖着熊熊烈焰、头上顶着锋利青铜尖刀的疯牛,如同从地狱深渊冲出的烈焰狂魔,彻底狂暴了!它们只剩下一个本能——向前!疯狂地向前!甩掉那灼烧灵魂尾巴的唯一方法,就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毁灭前方阻挡的一切!

“轰隆隆隆——!!!”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如同千面巨鼓在同时擂动!

牛群奔腾!践踏!它们化作了一股势不可挡的、燃烧的、移动的火山熔岩!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朝着临淄城洞开的北门(王翦刻意留下的心理缺口,此刻成了死亡通道)和那并不算坚固的瓮城,疯狂地冲撞过去!

【3】

火焰在狂奔中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轨迹,将黑暗的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牛蹄踏碎大地,卷起漫天烟尘!角上锋利的青铜刃在火光中划出千百道冰冷的寒芒!牛群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在燃烧、扭曲!那景象,壮烈,野蛮,恐怖到了极点!

城楼上,守军终于发现了北方的致命威胁!示警的铜锣被敲得如同疯了一般!凄厉的呼喊响彻夜空:“北门!北门!火牛!火牛冲城了——!!!”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狂牛的洪流,带着席卷天地的威势,狠狠地撞上了北门厚重的城门!

轰——!!!!

一声比攻城锤撞击强烈十倍、百倍的恐怖巨响!

包铁的木制城门,在数百头燃烧的疯牛以生命为代价的、前仆后继的疯狂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门栓瞬间弯曲、断裂!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悲鸣!瓮城单薄的木质内门,更是如同纸糊一般,在烈焰和尖角的冲击下,轰然碎裂、垮塌!

城门,被这股毁灭性的洪流,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燃烧的疯牛洪流没有丝毫停顿,带着焚烧一切的烈焰和锋利的尖角,如同烧红的铁流灌入蚁穴,狂暴地冲进了城门洞开的临淄城!火光照亮了城门洞内守军惊恐扭曲的脸庞,下一刻,便被汹涌的牛蹄和冰冷的青铜尖角彻底淹没、践踏、撕碎!惨叫声如同被掐断的鸡鸣,瞬间消失!

整个北门防线,在火牛阵第一波的冲击下,彻底崩溃!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被点燃的不仅仅是牛尾,还有城门洞内的木制结构、堆积的粮草!火焰在北门内迅速升腾、蔓延!浓烟滚滚而起!守军彻底乱了!被火牛冲散的士卒哭喊着四散奔逃,又被后面冲进来的疯狂火牛顶翻、践踏!

“大秦锐士!”王翦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告,“随我——屠城!”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剑锋直指那洞开、燃烧、混乱的城门豁口!

“风!风!风——!!!”

山崩海啸般的战吼声从王翦身后的黑色军阵中爆发出来!压抑了整夜的毁灭力量,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黑色的铁流,如同蓄势已久的狂潮,紧随那燃烧的牛群洪流之后,在王翦的带领下,汹涌澎湃地冲进了那地狱般的城门!

临淄城内,已成人间炼狱!

火牛群冲入街道,彻底失去了控制。它们拖着燃烧的尾巴,在狭窄的街巷中疯狂地冲撞、践踏!角上锋利的青铜刃轻易地撕裂人体,捅穿墙壁!点燃的茅屋、草垛、木质建筑在火油的助燃下,腾起冲天烈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整个北城区域,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凄厉的哭喊、绝望的惨叫、房屋倒塌的轰响和被点燃的人体发出的刺鼻焦糊味!

王翦一马当先,率领着如同虎狼般的秦军锐士,踏过被火焰烧焦的尸骸和被践踏得不成人形的残肢断臂,踏过流淌着鲜血和油脂的泥泞街道,向着城中宫城方向,如同锋利的凿子般凶狠凿进!他们冷漠地收割着任何敢于阻挡在前的生命,无论兵卒还是平民。青铜长剑劈砍,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长矛突刺,将惊慌失措的守军钉死在燃烧的墙壁上。箭矢呼啸,穿透浓烟,精准地收割着远处奔逃的身影。秦军的黑色甲胄在火光和血光中,反射着地狱般冰冷的光泽。

抵抗在火牛第一波冲击和秦军紧随其后的残酷绞杀下,迅速瓦解。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守军开始溃退,夹杂着哭喊的平民,如同没头苍蝇般在火海中乱撞。

王翦的脚步,在冲入内城边缘时,被一堆巨大的障碍物挡住了去路。

那是一头格外雄壮、体型远超同类的公牛尸骸。它的身体被七八支长矛刺穿,钉死在街道中央一片燃烧的废墟上,显然在狂暴的冲撞中受到了守军最猛烈的阻击。它身上的火焰已经熄灭,但皮毛焦黑,散发着浓烈的焦臭。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左边那根被牢牢绑缚着锋利青铜尖刀的巨角,竟然从根部断裂了!断口参差不齐,仿佛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硬生生折断或撞断的!

就在这头牛王巨大的尸骸旁边,散落着一地焦糊的东西。是它身上断裂的缰绳和……那根用来绑缚青铜角刃的、同样被烧得焦黑的皮绳束带!束带似乎缠绕得很紧,在剧烈的撞击和焚烧下扭曲变形,但并未完全散开。

王翦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那截断裂的牛角和那团焦黑的皮绳束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他停下了脚步。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涌来的士卒继续向前推进,自己则缓缓走到那巨大的牛尸前。

浓烟在四周翻滚,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脸庞。呛人的烟味混合着焦糊和浓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王翦缓缓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正是那把伴随他征战多年,斩杀过无数敌酋的利刃。

剑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手腕一抖,剑尖如同灵蛇吐信,精准地挑向那团缠绕在断裂牛角根部、焦糊变形的皮绳束带!

“嗤啦!”

一声轻响。焦脆的皮绳在锋利的剑刃下,如同朽烂的枯草般断裂开来。

就在皮绳断裂的瞬间!

呼——

一阵带着火星和烟灰的旋风吹过。

半幅残破的、皱巴巴的素白色帛片,从那断裂散开的皮绳束带中,飘飘荡荡地滑落出来,打着旋儿,落在了王翦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战靴旁。

王翦瞳孔骤然收缩!

火光,跳跃着,恰好映照在那片残破的帛片上!

帛片不大,边缘被火燎过,有些焦黄卷曲,但中间部分尚算完好。上面,赫然是几行用浓墨写就、笔锋凌厉如刀似戟、仿佛倾注了无尽怨毒的大字:

田氏代齐!

天命在田!

秦…… (后面残缺,显然被焚烧撕裂)

“田氏代齐!天命在田!”

王翦的呼吸,在浓烟中猛地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战场上任何刀锋都更刺骨,瞬间沿着脊椎窜上他的头顶!

不是齐国的文字!是秦篆!但内容却是如此恶毒!如此赤裸!如此……精准地指向齐国王族田氏!

这帛书,绝不可能出自齐人之手!更不该出现在一头冲锋陷阵的疯牛身上!

他俯下身,伸出带着铁甲护腕的手,极其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住了那片轻飘飘、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残帛一角,将它拈了起来。

帛片入手,触感细腻而柔韧,绝非普通丝帛。王翦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帛片的边缘。那里的丝线纹理,在火光下,透出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暗红!

不是血染的红。是更沉稳、更深邃、仿佛沉淀了岁月的暗红!

茜草!

只有楚国宫廷秘传的茜草染工艺,才能染出这种独特的、仿佛吸饱了鲜血又在黑暗中沉淀了百年的暗红色泽!这种帛,是楚国王室专用,用以书写重要密令或祭祀文告!千金难求!

王翦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楚国!又是楚国!这幽灵般的诅咒,竟如跗骨之疽,在临淄城破的废墟上,再次显现!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帛片上那凌厉如刀的墨迹上。“田氏代齐!天命在田!”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钉子,狠狠戳进他的眼底!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罚之剑,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临淄城上空浓重的烟云!刹那间,将这片燃烧的战场、王翦手中那半幅残帛、以及帛上那几行狰狞的墨字,映照得纤毫毕现!一片惨白!

闪电的光芒,来得快,去得更快。

但那惊鸿一瞥间照亮的一切,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王翦的眼底深处!

那“田”字最后一竖,那向下拖曳后猛地一个凌厉的回钩!那“代”字斜斜劈出、锋芒毕露的一撇!还有那“齐”字最后一笔,如同断头铡刀般斜斜斩落的笔锋!

这风格!这锋芒!这力透帛背、几乎要破帛而出的怨毒气韵!

王翦浑身剧震!冰冷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冲向了头顶!

这字迹……这字迹!

他猛地从怀中贴身之处,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帛!那是韩非在云阳狱中,吞下剧毒之前,用颤抖的手写下的最后绝笔!上面是滴血般的控诉:“术以知奸,以刑止刑……秦法……酷烈……必……必……亡……” 最后一个“亡”字,同样未写完,但那凌厉的斜钩,那决绝的断锋,却清晰无比!

闪电已逝,四周火光依旧跳跃,浓烟翻腾。

王翦颤抖着双手,将韩非的绝笔残帛,与刚刚从牛角束带中掉出的残帛,并排放在一起!

火光下,无需闪电的照耀,那字迹之间的神韵,那每一处转折、顿挫、锋芒毕露的笔意,那如同刻骨仇恨凝聚而成的凌厉气魄——如出一辙!

帛书残片从王翦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再次飘向泥泞。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穿透眼前燃烧的城池、翻滚的浓烟,刺向东南方——那是楚国故地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

城,在火中哀嚎。血,在脚下流淌。

那“田氏代齐”的诅咒,和韩非狱中控诉的绝笔,在他脑中疯狂回响,交织成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冰冷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冲刷着地面的血污和泥泞,却浇不灭王翦眼中那团越烧越旺的、惊疑而冰冷的火焰。

临淄的火光,映着他铁铸般的侧影。雨点密集起来,敲打在冰冷的甲片上,也敲打着这片刚刚被征服、却已埋下更深阴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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