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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终南山的秋天,总是比咸阳城更早地降临。当白露节气刚刚过去,山间的风就已经裹挟着丝丝寒意,仿佛刀子一般,无情地刮过那崎岖嶙峋的石壁。

这风,不仅带来了寒冷,还卷起了漫山遍野的红叶和黄栌。它们在风中飞舞,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舞动的精灵,将整个终南山装点成了一幅浓烈而壮丽的画卷。

这幅画卷,色彩斑斓,却又透着一丝悲壮。红叶如血,黄栌似金,与那苍松翠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而那蜿蜒曲折的山道,就像巨蟒褪去的旧皮,静静地躺在这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斑斓林海之中,显得有些孤寂和落寞。

王翦一身粗布葛衣,策着一匹同样老迈的青骢马,蹄声嘚嘚,敲碎了山间近乎凝固的岑寂。他身后,没有旌旗蔽日,没有甲胄铿锵,只有一辆吱呀作响的牛车,载着几口沉甸甸的箱笼,以及一个须发皆白、沉默赶车的老仆王豹。咸阳的喧嚣,朝堂的波谲云诡,六国的烽烟血火,仿佛都随着马蹄扬起的尘埃,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甩在了那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宫墙之外。

“老伙计,就这儿吧。”王翦勒住缰绳,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松弛。眼前是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坳,几间依着山势垒起的石屋,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墙缝间顽强地钻出几丛翠绿的苔藓。屋前一片不大的平地,几畦菜蔬在秋阳下蔫头耷脑,一口石砌的水井,井沿爬满了深绿的藤蔓。

简陋,却干净。这是王家早年置下的一处田产,连同一小片山林,是他用灭楚之功换来的“自污”田产中,最不起眼、也最偏远的一处。如今,却成了他为自己选定的埋骨之地。

王豹默不作声地卸车,搬箱。箱笼沉重,落地时发出闷响,里面装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成捆的竹简——兵书、舆图、历年征战的笔记,以及几套半旧的甲胄兵刃。王翦解下腰间那柄曾令六国胆寒的断水剑,随手挂在堂屋粗糙的木柱上。乌沉沉的剑身再无昔日饮血的锋芒,只余下岁月沉淀的厚重与冰冷,像一头蛰伏的凶兽,收敛了爪牙,沉沉睡去。

“将军…不,老爷,”王豹改了称呼,声音低沉,“这山里头,清静是清静,可也冷清得紧。入冬前,得备足柴火粮食。”

王翦摆摆手,走到井边,俯身掬起一捧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寒意刺骨,却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他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皱纹深刻,鬓角如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只是深处沉淀了太多风霜,太多算计,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疲惫。

“冷清好。”他抹了把脸,水珠顺着指缝滴落,“比人心暖和。”

时光悠悠,宛如山涧中潺潺流淌的溪流一般,不紧不慢地悄然逝去。每天,王翦都过着简单而规律的生活:劈柴、汲水、照料那几畦即将过季的菜蔬。这些日常琐事虽然平凡,但却让他感到内心的宁静与满足。

有时,王翦着他的断水剑进山。然而,并非为了狩猎,而是为了踏勘这片山林的地形。这已经成为了王翦心里的一种习惯,一种对自然的探索和了解。

山居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却给了他份难得的安宁。没有城市的喧嚣和纷扰,只有大自然的静谧与和谐。他以尽情地享受这份宁静,与山水为伴,与草木为友。

远离了咸阳宫阙的尔虞我诈,远离了沙场征伐的血雨腥风,王翦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顽石,棱角渐消,沉入水底,连带着那颗被权谋浸透的心,也似乎慢慢沉静下来。只有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摩挲着那些泛黄的兵书战策,指尖划过冰冷的断水剑身,那沉寂的血脉深处,才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老兵的苍凉与不甘。

这天午后,秋阳难得暖煦。王翦坐在屋前一块平整的青石上,膝头摊开一卷《孙子兵法》,正就着天光,用一把小刀细细刮削竹简上因受潮而模糊的字迹。王豹在不远处的柴棚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劈着柴,单调的“梆、梆”声在山谷间回荡。

突然,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宁静。

王翦眉头微蹙,抬眼望去。

只见山道拐角处,踉踉跄跄冲出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瘦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破损的粗麻短褐,裤腿上沾满了泥浆草屑,赤着脚,脚底被山石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丝。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全是汗珠,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颊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惊惶与疲惫,像一头被猎人追得走投无路的小兽。

少年显然没料到这深山老林里会有人家,看到王翦和王豹,脚步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根充当腰带的草绳。

“水…”少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干渴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死死盯着王翦脚边水桶里清亮的井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求…求口水喝…”

【2】

王翦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少年全身。衣衫褴褛,却并非寻常流民乞丐那种彻底的褴褛,破口处针脚细密,显然是后来磨损所致。脚上的伤是新的,但奔跑的姿态…王翦的瞳孔微微一缩。这少年虽然狼狈不堪,脚步虚浮,但那骨架,那在极度疲惫下依旧下意识保持的、重心微微前倾、随时准备发力或闪避的姿态…分明是长期习武、甚至经历过某种严苛训练才有的底子!绝非普通山野少年!

更让王翦心头猛地一跳的是,只见那少年竟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的手如同闪电一般迅速地按向了腰间,然而那里却空无一物!

这个动作对于王翦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分明就是一个标准的、想要拔剑或抽刀的下意识反应!尽管那少年腰间并没有任何武器,但他的这个动作却让人感觉他仿佛随时都能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或者长刀。

“豹子,给他舀碗水。”王翦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未曾离开少年分毫。

王豹放下柴刀,从水桶里舀了满满一瓢清水,递了过去。

少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几乎是扑过来,双手颤抖着接过水瓢,也顾不得礼仪,仰头“咕咚咕咚”猛灌起来。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流过脖颈,浸湿了前襟。他喝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迸了出来,手中的水瓢也差点脱手。

王翦静静地看着,待他咳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慢些喝。山泉寒凉,急饮伤肺。”

少年喘息稍定,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和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他站直身体,努力平复呼吸,双手捧着水瓢,递还给王豹,哑声道:“多…多谢老丈。”

他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王翦膝头摊开的竹简上。那卷《孙子兵法》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散发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竹简的形制十分独特,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苍劲有力,仿佛是一位智者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的智慧结晶。而那熟悉的字迹,更是让少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他凝视着那卷竹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其中,有对未知知识的好奇,有对古代智慧的敬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这种渴望,就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对水源的渴求,让他无法抑制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识字?”王翦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少年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略…略识得几个。”

“哦?”王翦眉梢微挑,指了指旁边的石墩,“坐。山野之地,不必拘礼。看你对这书简似有兴趣?”

少年犹豫片刻,依言坐下,但只敢挨着石墩边缘,身体依旧紧绷。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是…是兵书。小子…小子也有一卷。”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那件破旧短褐的内襟,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粗麻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包裹得很仔细,虽然麻布粗糙,但边角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少年一层层解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当最后一层麻布被缓缓掀开时,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王翦的心跳猛地加快,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逐渐显露出来的东西。

终于,当麻布完全揭开,里面的东西展现在他眼前时,王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一卷竹简!

这卷竹简的形制十分古朴,简片呈现出一种岁月沉淀的深棕色,被摩挲得油润发亮,显然经常被人翻阅。简首的两个古篆大字,更是让王翦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孙子”!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王翦的脑海中炸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孙子》,这部被誉为兵家圣典的着作,竟然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韩信(此时尚未成名)将竹简捧在手中,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之前的惊惶疲惫似乎都被这卷竹简驱散了几分。“小子…小子平日无事,便爱看这个。”他低声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王翦心中波澜微起。一个如此落魄的少年,竟随身携带、珍视如命的是一卷兵书?这绝非寻常!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可否借老夫一观?”

韩信略一犹豫,还是双手将竹简递了过来。

王翦接过,入手沉甸甸的。竹简保养得极好,简片坚韧,编绳牢固。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谋略篇章——“兵者,诡道也”、“上兵伐谋”、“知己知彼”…字迹是标准的秦隶,抄写工整。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谋攻篇”中“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句时,旁边一行极其细微、几乎与竹纹融为一体的蝇头小字,如同针尖般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那字迹…那字迹他太熟悉了!

那字写得真是瘦硬通神啊!每一笔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般刚劲有力,转折之处更是带着金铁般的锋芒,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然而,在这刚硬之中,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一种独特的圆融。这种圆融并非圆滑,而是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和豁达。

这字,正是他王翦的字!那是他年轻时,在无数个秉烛夜读、推演战局的夜晚,随手批注在兵书上的心得。这些批注不仅展现了他对兵法的深刻理解,更透露出他那过人的智慧和敏锐的洞察力。

“伐谋为上,然庙算无常,当辅以雷霆之势,摧其心胆。如长平困赵,非唯粮绝,实慑武安君之威也。”

这…这分明是他当年在蒙骜将军麾下为裨将时,研读《孙子》,结合长平之战的心得,随手写下的批注!这卷竹简,竟是他早年用过的那一卷?!

王翦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少年韩信!

这卷凝聚了他早年心血、记录着他最初军事思想的竹简,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然而,命运却对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这卷珍贵的竹简早已在多年前的征战中遗失。

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些与竹简共度的时光,那些日子里,他用心血浇灌着自己的军事思想,将它们一一记录在这卷竹简之上。这卷竹简见证了他的成长和进步,也承载了他对军事的热爱和执着。

然而,战争的残酷让他失去了这卷竹简。他本以为它早已毁于战火,或是被时间的洪流淹没,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可是,当他看到这卷竹简竟然出现在一个衣衫褴褛、来历不明的深山少年手中时,他的内心充满了震惊和疑惑。这个少年究竟是谁?他是如何得到这卷竹简的?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凝视着那卷竹简,仿佛能透过它看到自己曾经的身影和那些已经远去的岁月。

【3】

韩信被王翦陡然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又想后退,却强自镇定,眼中充满了困惑:“老丈…您…您怎么了?”

王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硬生生地压下去一般。他紧闭双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缓缓睁开,脸上的表情逐渐恢复了些许平静,但那双眼眸却依旧深邃如渊,让人难以窥视其中的真实想法。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韩信的问题,而是沉默片刻后,突然沉声问道:“少年人,这卷兵书……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韩信闻言,身体微微一颤,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王翦的问题吓到了。他迅速低下头,不敢与王翦对视,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韩信才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低声说道:“这……这是小子家中的旧物。在……在家道中落之前,祖父留给我的。”他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听见似的,而且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之意。

家道中落?祖父?王翦心中不禁冷笑一声。这卷竹简的来历,绝对不会像少年所说的那样简单!他可是深知自己早年批注的兵书,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流落至寻常人家之手呢?

而且,从这少年刚才奔逃的姿态以及那下意识的按剑动作来看,这其中定然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内情!

“哦?”王翦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卷竹简上,尤其是那行属于他自己的批注。他的手指缓缓地抚过竹简,感受着竹片微凉的触感,仿佛能够透过这薄薄的竹片,触摸到自己早已远去的青春岁月和那段充满峥嵘的时光。

“令祖……也是行伍之人?”王翦突然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韩信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了,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一样:“……是。祖父……曾经在楚军中担任过小吏。”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王翦身上扫了一下,然后像触电般迅速地低下头,仿佛害怕被王翦发现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鼓起了勇气,又补充道:“后来……后来秦楚交战,家破人亡,小子我就流落到这里了……”

听到“楚军”这两个字,王翦的心中顿时升起了更多的疑惑。楚地……项燕……他不禁想起了那卷神秘的兵书。当年这卷兵书究竟遗失在了什么地方呢?会不会跟楚地有什么关联呢?

这个少年,他到底是怎么得到这卷兵书的呢?是偶然间发现的,还是有人故意将它送到他手中的呢?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少年又是什么身份呢?他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呢?

王翦越想越觉得事情扑朔迷离,他决定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个韩信,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山风呼啸着穿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山林中回荡,如同鬼泣一般,让人毛骨悚然。夕阳的余晖洒在山林上,给整个山林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然而这美丽的景色却无法驱散石屋前骤然凝重的气氛。

王翦站在石屋前,他的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韩信。韩信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而在他身旁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卷竹简,那竹简看上去有些陈旧,上面的文字若隐若现,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王翦的目光在韩信低垂的脑袋和那卷竹简之间来回扫视,他的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落在了屋内的阴影里。在那片阴影中,有一把断水剑,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沉睡了许久。

然而,就在这时,王翦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有他自己能够感知到。那是一种低沉的嗡鸣,仿佛是从断水剑中传出的,又好像是沉睡的凶兽被某种气息惊醒,发出的警告。

“楚地…”王翦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韩信的皮囊,直视他的灵魂,“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韩信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迎上王翦审视的目光。那双之前还充满惊惶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却奇异地亮起一种倔强而执拗的光芒,像暗夜里的星火。

“小子…”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瘦弱的脊梁,清晰地说道:

“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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