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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崖下的雾气,是活的。

它不像山间晨雾那般轻薄,倒似煮沸的墨汁被猛地泼进山谷,浓得能拧出黑水来。茶心推着板车踏入雾中的刹那,就听见身后青萝倒抽冷气——方才还能勉强辨认的崖壁轮廓,转瞬间已被乳白浓雾吞噬,连三步外玄鉴垂落的发丝都变得影影绰绰。

“雾锁山头山锁雾……”青萝的声音发颤,藤蔓不自觉勒紧了板车扶手,“书上说这种雾叫‘回魂瘴’,会把人困在自己最害怕的记忆里。”

茶心没接话,只是将怀中茶壶抱得更紧。壶身冰凉,却在雾中散发出微弱暖意,像揣着颗刚剥壳的暖玉。自踏入葬仙坑地界,那纠缠一路的亡魂琴声便低了下去,不再是尖锐的哀嚎,而是化作断续的呜咽,贴着耳畔呢喃,仿佛有无数张嘴在浓雾里呵气。

“鬼哭如丧考妣……”她想起临行前玄鉴清醒时说的话,喉结滚动了一下。雾里的哭声确实像极了送葬时的悲号,只是这悲号里裹着股说不出的怨毒,时而远如天际,时而近得仿佛就贴在耳边喘气。

板车碾过碎石的“咔嚓”声突然变调。茶心猛地顿住脚步,借着从雾缝里漏下的一缕天光低头看——车轮陷进了一道浅沟,沟底积着黑黢黢的淤泥,淤泥里竟嵌着半片白骨,指节弯曲,像是死前还在抓挠什么。

“走!”茶心低喝一声,枯木右臂青筋暴起,木质皮肤裂开细缝,渗出琥珀色汁液。她猛地发力,板车轮胎碾过白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硬生生从泥沟里拔了出来。就在这时,雾中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推开了木门。

青萝的藤蔓瞬间绷直:“那边!”

茶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雾气竟在前方数十步外自动分开,露出一座破败的茶寮。竹制的寮顶塌了半边,几缕炊烟从歪斜的烟囱里飘出,在雾中凝成灰线。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老者正站在寮门口,手里拎着把断柄扫帚,见她们望过来,立刻露出满脸褶子的笑:“几位客官,可是要避雾歇脚?进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他的声音像泡得太久的陈皮水,又甜又涩。茶心的枯木右臂突然传来灼烫感,那是往生契被阴气刺激时才有的反应。她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听涛盏,指尖触到盏沿冰凉的裂痕——这老者身上的阳气,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纸人。

茶寮的门槛缺了半块,踩上去“嘎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老者引着她们往最里桌坐,炉火烧得正旺,铁锅架在火上,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散发出一股焦糊的茶香。

“山里潮气重,煮的是‘老荫茶’,祛湿败火。”老者佝偻着背擦桌子,抹布在油腻的桌面上划出两道白痕,“看几位像是赶路的,这葬仙坑的雾,没个三五天散不了。”

茶心眼角余光扫过桌面——木纹里嵌着层黑垢,可老者擦过的地方却异常干净,干净得连一点茶渍都没有。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粗瓷茶壶上,壶嘴挂着一滴水珠,迟迟不落。

“老丈一个人守着这茶寮?”青萝抱着玄鉴的胳膊,小声问道。她的藤蔓在袖中悄悄舒展,叶尖泛着警惕的绿光。

“守着呗,还能咋地。”老者往灶里添了块柴,火星子“噼啪”炸响,“儿子孙子都死在这坑里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守着他们阴魂不散的地方,也算……也算有个伴儿。”他说着抹了把脸,皱纹里挤出两滴浑浊的泪。

茶心端起老者递来的粗瓷碗,碗沿烫得她指尖发麻。她不动声色地将碗凑到鼻尖——茶香里混着股极淡的腥气,像是用血水沏的茶。再看碗底,积着层细密的茶垢,可茶垢的纹路却异常规整,像有人用指甲刻意刮过。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茶心突然想起涤尘轩的老师傅常说的话。她假装被热气烫到,手腕一抖,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水渍迅速渗入木纹,竟在桌面下晕开一片极淡的黑痕——那是蛊虫唾液才有的腐蚀性。

老者的笑容僵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客官小心烫。”他伸手来接茶碗,茶心却抢先一步握住碗底——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她看清了老者的指甲缝里嵌着的东西:不是泥垢,是细小的虫卵,白得像碎米粒。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茶心突然笑了,枯木右臂搭在桌沿,木质皮肤的裂痕里渗出琥珀色汁液,“老丈这茶,是用‘子母蛊’的卵煮的吧?喝下去,母蛊在肚子里产卵,子蛊就会顺着血脉爬到脑子里,到时候……”她故意拖长音,看着老者的瞳孔一点点收缩。

“妖女!你看穿了?!”老者脸上的褶子突然扭曲,憨厚的笑容像面具般裂开,露出里面青黑色的皮肤。他猛地拍向桌面,铁锅“哐当”翻倒,煮着的茶水泼在地上,竟腾起一片绿雾,雾里钻出无数细小的黑虫,像撒了把黑芝麻。

“既然知道是子母蛊,就该明白反抗的下场!”老者狞笑着扯下粗布短褂,露出布满肉瘤的上身——那些肉瘤像熟透的葡萄,每个瘤子里都裹着条扭动的虫子。“交出壶里的茶魄,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茶心将玄鉴往青萝身后一推,左手抄起听涛盏,右手按住和寂盏:“想要茶魄?先问问我这两盏答不答应!”

绿雾中的黑虫“嗡嗡”作响,翅膀振动的频率刺得耳膜生疼。茶心认出那是“腐心蛾”——翅膀上的磷粉沾到皮肤就会溃烂,钻进血管里能啃噬心脉。她当机立断,将听涛盏往桌上一扣,盏底裂痕对准地面,灵力顺着指尖涌入盏中。

“轰!”

听涛盏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轰鸣。盏口涌出的不再是茶水,而是道丈高的水墙,水墙里裹着无数银白色的音波,像无数把小刀子,瞬间将腐心蛾绞成碎末。绿雾被水墙冲散,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血蛭——那些暗红色的虫子从桌底、墙缝、梁上涌出来,蠕动着组成道肉色的潮水,腥臭气熏得人作呕。

“血蛭蛊!怕火!”青萝尖叫着甩出藤蔓,藤蔓尖端燃起绿色火焰,像条火鞭抽向血蛭群。火焰触到血蛭,立刻腾起黑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可血蛭太多了,前赴后继地扑上来,藤蔓上的火焰很快就被虫潮扑灭。

老者站在虫潮后面,手里多了个黑陶罐子,罐子口用红布盖着。“还有更厉害的呢!”他猛地扯掉红布,罐子里飞出团黑雾,雾里隐约有东西在蠕动,散发出尸体腐烂的恶臭。

“尸蛊!”茶心脸色骤变。这是用死人尸体炼制的蛊虫,刀枪不入,专啃修士的灵力核心。她急忙抓起和寂盏,将灵力注入盏中——和寂盏突然亮起柔和的金光,金光落在尸蛊身上,那些蠕动的虫子竟像被阳光晒化的雪,瞬间消融成脓水。

“不可能!和寂盏的净化之力怎么会这么强?!”老者目眦欲裂。他以为茶心只是个刚觉醒的壶灵,没想到竟能同时催动两盏茶具。他气急败坏地将黑陶罐子往地上一摔,罐子碎裂处钻出条手臂粗的蜈蚣,外壳漆黑,节肢上长满倒刺,脑袋上顶着个婴儿拳头大的肉瘤——那是蛊母!

“蛊母一出,万蛊臣服!给我上!”老者掐着法诀,蛊母发出刺耳的嘶鸣,腐心蛾、血蛭、尸蛊像得到号令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扑向茶心三人。

茶心将听涛盏和和寂盏背在身后,枯木右臂高高举起。琥珀色汁液顺着裂痕流下,在掌心凝成颗晶莹的露珠。她猛地将露珠砸向地面——汁液落地的瞬间,竟散发出浓郁的茶香,像雨后的茶园混着檀香,清冽又醇厚。

“这是……往生契的香气?”老者脸色大变。他养的蛊虫最忌亡魂怨气,这香气简直是催命符!果然,虫潮冲到离茶心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像撞了堵无形的墙,纷纷掉头逃窜,甚至互相撕咬起来。

“青萝!搭把手!”茶心趁机冲向老者,听涛盏横扫,水浪拍在老者胸口的肉瘤上,肉瘤“噗”地炸开,流出黄绿色的脓水,掉出条断成两截的虫子。老者惨叫着后退,蛊母却趁机从侧面扑来,节肢上的倒刺闪着寒光。

“小心!”青萝的藤蔓如闪电般缠上蛊母的七寸,用力一绞。蛊母发出凄厉的嘶鸣,喷出股黑血,血落在地上,竟腐蚀出个小坑。青萝的藤蔓被血沾到,立刻冒出黑烟,疼得她眼泪直流。

“撑住!”茶心祭出和寂盏,金光如瀑布般浇在蛊母身上。蛊母的外壳“咔嚓”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虫卵。就在这时,茶寮的地板突然塌陷——老者脚下的木板“轰”地碎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里涌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冒着泡的淤泥。

淤泥里翻滚着无数白色的虫子,像煮烂的面条。茶心认出那是“噬骨蚓”——专啃骨头的蛊虫,掉进淤泥里不出三息就会被啃成白骨。老者显然也没料到茶寮下有陷阱,尖叫着挥舞手臂,可淤泥像胶水一样黏稠,越挣扎陷得越深。

“抓住机会!”茶心对青萝喊道。她瞥见淤泥中央有个东西在闪光——那是只布满裂纹的陶杯,杯口沾着淤泥,可杯底却透出淡淡的金光。“是破妄杯!”

青萝立刻会意,忍着藤蔓被腐蚀的剧痛,甩出所有藤蔓,在淤泥上空织成道绿色的虹桥。藤蔓刚一接触淤泥,就被噬骨蚓啃得“滋滋”作响,好几根藤蔓直接断成两截。

“快!藤蔓撑不了多久!”青萝急得声音发颤。茶心深吸一口气,枯木右臂的琥珀色汁液流得更凶了,香气弥漫开来,吸引了大部分噬骨蚓。她踩着藤蔓桥冲向破妄杯,脚下的藤蔓晃得像风中的秋千,好几次差点掉进淤泥里。

“拿到了!”茶心探身抓住破妄杯,杯底的裂纹硌得手心生疼。就在指尖触到杯底的刹那,一段记忆碎片猛地钻进脑海——

战场,残阳如血。一个穿着玄甲的身影被金光洞穿胸膛,胸口飞出枚璀璨的光团,光团里传来凄厉的嘶吼:“茶魄!我的茶魄!”抓着光团的人袖口绣着云纹,笑得残忍又得意……

“砰!”

破妄杯突然爆发出强光,将记忆碎片震出脑海。茶心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淤泥对岸,青萝的藤蔓桥正在迅速瓦解,最后几根藤蔓被噬骨蚓啃断,老者的惨叫声从淤泥里传来,很快就没了声息,只留下冒泡的淤泥和啃剩的骨头。

“快走!”青萝拉着茶心冲向茶寮后门。破妄杯被茶心按在壶身上,壶盖“咔哒”一声归位,壶内突然传来清越的琴音,不再是之前的呜咽,而是像玉石相击般清脆。

琴音指引的方向,是茶寮外的崖壁。

刚冲出茶寮,雾突然散了。

月光如银,照亮了前方的崖壁——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扇石门,门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每个符咒都像活的一样,在月光下闪烁着金光。茶心认出其中几个符咒,和玄鉴之前无意识划出的符文一模一样。

“这是……陆羽的封印咒?”茶心喃喃道。传说陆羽当年为了封印茶魄,在九处地方刻下符咒,只有集齐九盏茶具才能解开。

“妖女!交出破妄杯!”

身后突然传来追兵的嘶吼。茶心回头,只见数十个穿着道袍的修士举着火把冲来,为首的正是清虚子座下的大弟子,手里拿着面铜镜,镜光锁定了茶心怀中的茶壶。

“窥天镜!”茶心脸色一变。这镜子能照出法器的位置,之前玄鉴就是被这镜子照得灵力紊乱。

就在这时,昏迷的玄鉴突然动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符文——那符文刚一出现,石门上的符咒就像受到召唤,纷纷亮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中央的石门缓缓向内打开。

“不好!让她跑了!”追兵首领怒吼着祭出飞剑,剑光如电射向茶心后心。茶心抱着茶壶冲进石门,青萝紧随其后,就在石门即将关闭的刹那,茶心回头看见——玄鉴的手指还在划着符文,而他的瞳孔里,映出的不是追兵,而是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着玄甲,胸口有个血洞,正对着她无声地嘶吼……

石门“轰隆”关上,隔绝了追兵的怒吼和飞剑的撞击声。门内一片漆黑,只有壶内的琴音越来越响,像是在欢迎主人的到来。茶心摸着破妄杯上的裂纹,突然想起玄鉴之前说的话:“葬仙坑里,埋的不是仙人,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茶心现在好像明白了——这石门后面,埋着的可能不是宝藏,而是比追兵更可怕的东西。

壶内的琴音,突然变得急促而尖锐,像是在警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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